一片雲尺牘
王鼎鈞
存好心,說好話,可是⋯⋯? (一) 貴友的鴻文已拜讀,他很慷慨,大大的誇奨了我,讓我怎麼說才好呢?我放心不下的事情果然出現了,單就這篇文章看,他對著作權好像沒什麼印象,他有善念美意,可是他踩了出版社的紅缐。我倆在中間很難做人,倘若不提醒他,他繼續這樣寫下去,愈陷愈深,有一天變成侵權的訴訟,我倆就更難做人了。 我已經過兩次版權爭訟,雖然勝利,仍然苦惱。想起古人說防患於未然,遏難於將發,我們別再不好意思說實話了,為此凖備了一份說帖,希望以後能事先消弭爭端。這份說帖使用過多次,現在請您先看看,是否可以通過您的中介,讓貴友也有個基本了解? 鼎拜 附件:有關評文和引文的法律問題 寫論述文章,論述者自己的見解主張,稱為“評文”,引用別人的著作,叫「引文」。 論述要以〈評文〉為主,〈引文〉為副,也就是論述者自己先有見解主張,構成主體,佔全文極大部分,引文只居於證明或注釋的地位,佔全文極小部分。 引文和評文要有明顯的區別,注明出處。 夠格的論述,絕不會大量抄錄別人的句子或段落,從中加幾句小注或感想串連起來,或者用轉述、剪輯、摘要等方式,將引文混淆摻雜在評文之內。那樣勢將發生侵權的糾紛。 版權是出版社的生命線,現在各出版社十分注意維護版權,動輒興訟,違規的出版物必須立即下架收回,違規的論述者者和出版社可能需要道歉賠償。被侵權的作者必須和出版社站在一起,他受出版合約的約束。 (二) 您年假不休息,寫讀書筆記說我的好話,我怎樣回報呢?坦白的說,我的心很不安,惟恐您這篇文章發表,惟恐您還要繼續寫下去出一本書,因為您的寫法,可能侵犯了出版社的版權。版本是個甚麼玩藝兒?很多文友不知道,要釀成法律訴訟才警覺。我們既然有緣,我應該給您提個醒兒。 以您評論怒目少年這一篇為例吧,您最好自己有個看法,有個主張,超出這本書,也涵蓋這本書,這本書中的若干內容,您正好拿來做證據、做注釋。不要以這本書為主,自己跟着做幾行小注,說幾句感想。舉例來說吧,評論我的怒目少年,您可以青年人尋求出路為主題,看一代年輕人的惶惶奔走,齊邦媛教授和我都是例子,怒目少年和巨流河都是您的注腳,而非倒轉過來。 評介怒目少年,您有一個副標題:要讀者聽我講自己的故事。其實讀者沒有辦法從您的文章裡聽我講故事,只能從您的文章裡聽您講我的故事,您從頭到尾講我做事,零零碎碎攙入您的幾句意見,這不像是寫文章,像說書。這就有一個問題,評文和引文的比例。您講我的故事,是引文,您說自己的意見,是評文,引文應少於評文,並且和和評文應有明顯的區分,評文為主,引文為輔。您引文太多,而且用縮寫、摘要、轉述等方式將評文、引文混合使用,這種寫法,可能發生法律上的爭執。 您事業有成,聲名遠播,如今對寫作有興趣,首先關心我的作品,我很光榮,也很感謝。只是為您設想,名票下海,定要一鳴驚人,藝事和您的身份成就相匹配。如今在技術上有重大瑕疵,顯然沒有經過充分準備,草草出手,太可惜了。我衷心期望您能拿出一點心力來關注文學,建議您先在技術上顯示是個內行,然後中國作家多一益友,中國文學多一新星,受惠者豈止我一個人而已?感謝您了。 (三) 社區聞人提倡存好心,說好話,做好事,您率先響應,並且從推薦好書入手,給我一連串好評,並且把大作寄給我看。願吉人天相,弟不知何以報德? 說來不好意思,您雖然一片好心,滿篇好話,您的寫法,我實在承受不起。我怎麼說才好呢,我算是真正明白甚麼是難以啟齒,您既然讓我拜讀大作,我不得不說,文章不能這麼寫,不能摘錄我的句子,搬運我的段落,改寫我的語言,編排一下,成了您的文章。這樣寫文章,出版社首先反對,因為侵犯他的版權。我受合約約束,必須和出版社站在同一立場,我既然看見了您的文章,奈何奈何,必須明白表態。否則,您會以為我贊同了,認可了,既誤導了您,也形成我和出版社之間的矛盾。 我們到底是天涯相識之人,除了大聲辯白,還可以有切切私語。讀了您寫王鼎鈞的老闆論,知道您是有學問有見解的,好像不知道怎樣發揮。我以為您應該先樹立您自己的老闆論,您的老闆論好比一棵樹,王鼎鈞的老闆論像一棵藤蘿圍著大樹轉。如果自己沒有老闆論,孔孟,荀子,韓非,意大利的馬基維利,都有老闆論,可以引證羅列,加上王鼎鈞,寫成比較老闆論。這對您並不難。現在王鼎鈞的老闆論是一棵樹,您像藤蘿,離了這棵樹站不起來,這就落了下乘,並且有侵權的可能。您也太委屈自己了。 您退休以後,喜歡寫點文章,這是好消息,歡迎您來和中外文友同行。也不要老是盯住王鼎鈞不放,題材的擴大和境界的擴大同步趕上。既然投入寫作,那就提昇自己,做到當行出色,也是晚景的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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