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將走進你的不安。
與失眠同在。
樓中樓的房子,連接上下樓的樓梯可以很間單,也可以很複雜。重點是,它是在屋內,而非暴露於外,可供任何人穿越。只有屋子裡的人,或是,來到屋子裡的人,才可使用。
最棒的是,可以穿著睡袍走來走去。
從這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還可以抱著心愛的洋娃娃,不用擔心因為要出門而與她分離。
莎拉是我最愛的洋娃娃的名字。
「莎拉」是公主的意思。
莎拉有一頭麥金色的長捲髮,頭戴一頂白色碎花軟帽,軟帽上垂下兩條細緻的蕾絲帽帶,繫在莎拉同樣纖細的下顎,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蝴蝶結是釘死的,帽子也是,所以莎拉的頭上永遠戴著這一頂帽子。
不過沒關係,這不影響我與她的感情。
我們最喜歡穿同樣顏色的衣服,淡粉紅的;我是一個大大的淡粉紅,抱著莎拉一個小小的淡粉紅,「彷彿聞起來都有棉花糖的味道。」母親曾經這樣笑著說。
母親的笑容在以前也是淡粉紅的。
究竟是多久以前,我卻記不住了。
莎拉來我家多久了,我也搞不太清楚。
隱約是個有點悶熱的傍晚,肩膀上長了一圈痱子的我,怎麼樣都不覺得舒爽,即使開著冷氣,還是覺得全身發癢。我在地板上一個人玩著拼圖遊戲,七塊不同形狀的「七巧板」,可以不同組合,變化出許多圖案,是我一直百玩不膩的東西。
可是長了痱子的肩膀,讓我無心創造新的圖樣,盡排一些排了很多遍的小狗圖案。
母親在一旁的床上睡著午覺。她的身體側躺成一個漂亮的曲線,流暢的感覺像一首簡單好聽的鋼琴小品曲。
其實莎拉跟這個傍晚應該沒有關係,但是每當想到第一次與莎拉相遇,就會從這個傍晚開始想起。
莎拉應該是好幾天後才出現在家裡的。跟母親逛街,旁邊還有一位陌生的叔叔,母親讓我選一樣玩具,我選了莎拉,我把她當成一把封閉自我的鑰匙,狠狠地把自己鎖住,誰也打不開。
「妳不要整天抱著那個洋娃娃!」母親開始嘶吼。
「這次考試的成績單呢?妳藏到哪裡去了?」我從母親身上學會猜忌與懷疑。
莎拉頭上的帽子變成灰色的了,粉紅色的蛋糕裙像極了泛黃老照片的模樣,原本光彩明亮的塑膠臉蛋,有著擦不掉的髒污。可是,那雙湛藍色的眼睛—似乎正做著夢呢!
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我喜歡穿著長長的睡袍,赤腳踏在柔軟的地毯上,四處踱步,想像自己是一隻貓,踏著月色前進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我走到二樓樓梯口,莎拉從手中掉了下去。
她就這麼一路摔過好幾層階梯到最底端,然後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身體扭成了被吹壞的風車形狀,頭偏向一邊,藍眼睛張得好大,不知道在看什麼。
莎拉的白色軟帽終於從她頭上脫落,頭頂上未沾灰的髮色,與原本積年累月露在外面的長髮,形成了新與舊、光與暗的對照。我頓時想起莎拉原本光鮮亮麗的樣子。低頭注視著她,看了很久,她似是又變成了個新娃娃。
只是這一回,莎拉不在我的懷裡,她與母親的手交疊著,一起趴在樓梯底下。
母親跟莎拉的姿勢差不多,在地上偏了一側的頭,還有微張的嘴,好像要跟我說話;可是,現在輪到我了:
「媽媽,妳喜歡洋娃娃嗎?我一點也不喜歡呢!」
(原刊於,聯合文學,200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