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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11/04 16:38:59瀏覽3400｜回應2｜推薦12 | |
| 她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母親總是把她摟在懷裡，唸唐詩給她聽。也差不多是那時候，爺爺奶奶抱著她去算命，算命師說這孩子天生聰穎，將來必定是個才女，而且年紀輕輕便會揚名文壇。父親雖不是迷信之人，這麼聽說了以後心裡總也是高興，陸陸續續給女兒買了許多東西，繪本、故事書、故事錄音帶、兒童版小說等等，雖然家裡實在不富有，各式各樣精裝的書卻是一套套的買，大把錢花下去也不心疼。 小女孩什麼書都讀，上了美語幼稚園之後，所有考試永遠都拿滿分，英文也是學得比誰都快，講得比誰都標準。老師跟她父母說，這個小孩天生聰穎。她的頭髮總是剪得極短，不像其他女生都留著一頭長髮，綁著花俏的辮子。可是這沒關係，反正所以孩子都喜歡她，那可能是因為老師特別疼她，也可能是因為全班只有她懂的字多到足以讓她獨自唸完一整本沒有注音符號的故事書。於是下課後孩子們常圍繞在她周圍聽她講故事，大家都尊敬她，想跟她做朋友。 小女孩什麼書都讀，上了小學之後，起初的那幾年一切順利，大家選模範生都選她，榮譽兒童也總是她。成績第一名的是她，英語演講比賽第一名是她，國語演講比賽第一名是她，即席演講比賽第一名是她，新詩比賽第一名是她，徵文比賽第一名是她，作文比賽第一名是她。她寫的文章登在校刊上，還有別班的老師叫一名該班學生站起來唸給大家聽，說寫得太精采了。父母看在眼裡，自然是說不出的驕傲。當年算命師說的話，似乎正在一步步的實現。 小女孩什麼書都讀，可是漸漸的，她發現這個世界好像不是她以為的那樣。從三、四年級開始，她就知道班上有些女孩，那些笑起來清秀可愛，不笑的時候卻也一樣漂亮的女孩，總有些男孩會悄悄喜歡。偶爾有什麼八卦消息傳出來了，一定令全班興奮不已，大夥兒下課後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有這些事情發生在身邊，她只覺得好玩，倒也不曾去細想。 到了五、六年級，她生活中有些事情還是跟以前一樣。比如說，疼愛她的班導封她為班上的才女，於是這成了她的綽號。又或者，她的書架上一如往常的擺有滿滿一排的文學作品，每本她都讀得開心。可是有些事情不大一樣了，像是她不知不覺加入了那青澀的小小愛情行列──她偷偷喜歡上了班上一個男孩子。她想要當他的女朋友，這樣他們就可以開開心心的手牽手，說不定她還可以讓他親一下，在沒有人的地方的時候。 有天，她不小心聽到那個男孩跟一個女孩的部分對話。女孩不斷追問男孩喜歡的對象，男孩總是不講。女孩到最後便說，到底是誰嘛，難道是我們那個才女嗎？男孩大笑起來說，喔，我當然喜歡，我最喜歡最喜歡才女了！不經意在旁聽到這對話的她，心裡震了一下。她在別人的對話中被當成了笑柄。 彷彿從那一刻開始，各式各樣的嘲諷接踵而來。一次老師在班上要她唸一段英文給全班作示範，她自認唸得非常好。下課後一個男生對她說，妳講英文好好聽，可惜妳長得不漂亮。後來，她暗戀的那個男生公開說，什麼才女嘛，說穿了就是個書呆子啊！眾人皆笑，此後書呆子這新綽號便如影隨形的跟著她。父母並不真的知道這些事情，有好多次她快要一口氣全說出來了，最後卻只是沉默。終於有天她實在忍不住，婉轉的告訴母親，有人說她不是很漂亮。母親聽了並不以為意，只是說，唉呀那些小孩只是嫉妒妳成績好嘛，妳這麼可愛，哪裡不漂亮了！ 雖然她表面上看起來還是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模樣，雖然考試成績還是讓別的同學望塵莫及，但她快樂不起來了。有次在學校，她突然哭了出來，於是老師擔心的把她叫到辦公室好問個清楚。在她踏出教室的時候，卻隱約聽到背後不知是誰低聲的笑。她轉過頭，正好對上教室另一邊，那個她喜歡的男生的臉。他跟身旁的同學不知說了什麼，然後看了看她，眼裡流露出嘲諷的神色。 於是她徹底的明白不會有男生因為她作文得獎，偷偷寫情書給她；不會有男生因為她演講比賽第一名，跟她告白說其實我一直很喜歡妳。只會有人說，妳好醜，妳是一個書呆子。於是她一字一字清楚而堅定的對自己說，她絕對不當才女了，絕對不。永遠不。 當小女孩漸漸長成大女孩，她什麼書也不讀了。她減肥，留長髮，帶起隱形眼鏡，把眉毛修整齊，將從前的舊衣服全丟在一旁，只穿戴自己新買的流行服飾。然後她發現，她其實長得不算差。沒有到令人驚豔的地步，可是人家會讚美她可愛，尤其是她笑起來，兩個酒窩甜甜的出現在雙頰上時。她開始有人追，那些男生給她各式各樣的東西，有人送花，有人寫情書，有人買香水，有人給巧克力，也有人寄泰迪熊。他們說她漂亮可愛，討人喜歡。沒人會說她醜，也沒人會說她是書呆子。 但也沒有人會再說她是才女了。 成績第一名的不是她，英語演講比賽第一名不是她，國語演講比賽第一名不是她，即席演講比賽第一名不是她，新詩比賽第一名不是她，徵文比賽第一名不是她，作文比賽第一名不是她。她再也不參加這類比賽，事實上也沒有任何老師會想到要推派她。她的書架上擺有滿滿一排的流行雜誌，每本她都研究得認真。她不要梁實秋的散文集當生日禮物，她要蘭蔻的睫毛膏。事實上她不只要這個，她還要芭比布朗的眼線膠、YSL的香水、Coach 的包包、Dior 的太陽眼鏡。 過年拿到的紅包錢有好幾萬元，後來她跟朋友出去逛街，並將那些錢花了個精光。她想要靴子、內衣、香水、手鍊、耳環、項鍊、大衣、短裙、短褲、圍巾、包包、牛仔褲、高跟鞋、化妝品、保養品，最後在買完全部她想要的東西之前，身上已經一塊錢也不剩了。母親隔了幾個禮拜才忽然發現她已把紅包錢在一天之內盡數花完，氣得揚手給了女兒一巴掌。父親當晚下班回家後，發現家中氣氛不對勁，一問之下從妻子口中得知了紅包錢的事情。他沉默了起來，低頭不語。 女孩縮在房間的一角沉思時，已經逐漸恢復平靜的母親走進來說，妳真的不應該花那麼多錢的，但是既然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不然妳就寫寫文章，多少賺些稿費彌補回來吧。在客廳的父親聽到這番話，突然大聲吼了一句：「寫文章，她多久沒寫出任何東西了？我跟妳講，她早就已經什麼都寫不出來了！」 母親沒有答話。女孩五官皺了起來，看起來像是要哭了的樣子，可是她一臉倔強的緊緊咬著嘴唇，始終沒有掉下眼淚。 在事情發生的兩三天後，女孩坐在電腦前面打字打了好幾個鐘頭。在廚房忙碌的母親煮飯煮到一半，忽然聽到房間幾聲聲響。母親進來房間時，只見地上散落一堆書本，而女孩背對著房門口的肩膀在顫抖著。 女孩察覺到母親來了，並沒有扭過頭去，只是繼續坐在電腦桌前。 「爸爸那天說的是真的……」母親正要詢問時，女孩忽然開口道：「我早就已經什麼都寫不出來了。」 她轉頭望向母親，淚流滿面。 （創作於二○○七年六月，十六歲） ◎本文為《亞芳河中的篙船》書中〈上帝開的另一扇窗〉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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