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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號
2008/10/28 15:57:11瀏覽4342|回應0|推薦11
「十四號,本週打掃不力。」
「十四號,未交圈詞本。」
「十四號,上課講話被記三槓。」
「十四號……」

有人說記憶是人生當中最寶貴的資產之一。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應該是個乞丐吧!媽媽總說問我十件事情,我有十一件都忘記了。至於國小的事,自然就像一堆舊衣服那樣,再怎麼鮮明的顏色都已褪去。細碎如繁星的過往裡,有一個人,和他的一抹笑靨,我倒是仍隱約記著。在時間的洪流裡,那份記憶像石塊般牢牢站著,頑固的不肯被輕易沖走。

十四號。我連我自己那時的座號都忘了,他的我倒記得清清楚楚,或許是因為幾乎每天老師都會點到他的關係吧。

功課不寫就是不寫,死賴活賴,能拖即拖,如果因此被罰寫他也不怎麼在乎,反正他連聯絡簿都不抄了,罰寫這種事他怎麼還會在乎?每個教過他的老師都對他束手無策。

同學總是很自動的排擠他。大家嫌他骯髒、嫌他邋遢,又覺得他不但不聰明還很懶惰。他名字裡有個逸,一勞永逸的逸。大家常拿這字來取笑他,對他做些人身攻擊之類的──因為我們都覺得他就是太懶了,成天遊手好閒才會表現這麼差。

於是班上有了一道無形的圍牆。一邊是我們,另一邊就是他獨自一人。他成了瘟神,只要他一接近,女生尖叫、男生瞪視。國小的孩子就是這麼奇怪,往往一開始只有A討厭B,接著A和C都不喜歡B,慢慢的D也開始疏遠B了。然後那種情緒便漣漪似的散開,最後B就成了全民公敵。

然而更奇怪的是,他從不說什麼。

「唷──」「嘖──」「你看他……」每當大夥兒用那種響亮到根本不是耳語的耳語企圖扎傷他時,他總是平靜的被動的扛起一切。

他很瘦弱,細白如豆苗的四肢撐著一個相較起來挺大的腦袋。他的膚色非常非常蒼白,近點兒看的話還可以瞧見許多紊亂的血絲。我們那時都覺得很怪,怎麼除了童話故事裡的公主外,有人的皮膚會真的白得像雪。

他的手上腿上,總是布滿一條條血痕,而他那像是漂白水洗過一般的皮膚把傷口襯得更加明顯。雖然不少同學都有注意到,可是似乎也沒人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而且,他那道道傷痕似乎從沒好過,從頭一天碰到他開始就是那樣了,所以同學們也開始習以為常。不過有一天,他還真是把大家給嚇了一跳。

那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不過是在他進到教室以前。當他出現,我禁不住瞪大了雙眼,第一個反應和其他人一樣──他的臉怎麼了?

臉部原本似乎是他唯一完好無傷的皮膚,但這次似乎也未能倖免。他的臉不但嚴重的腫了起來,而且還劃滿了一道又一道的傷。我們難掩驚愕,急忙問他怎麼了。

「跌倒,受傷。」這是他的回答,淡淡的,一如往常。
 
當時大家只覺得很怪,真的很怪,可是誰也沒去細想,只是傻傻的接受了他那片面之詞:「跌倒,受傷。」

老師後來到了教室,也是一陣錯愕,但我已忘記她和他說了什麼了。

只記得沒過多久,有天在學校看到了一個女人,正在打學校的公共電話。她的一頭及腰長髮染成稻草般的金黃色,蓬鬆凌亂。身上穿的衣服像是地攤買來的便宜貨,而在那底下的,卻是她纖瘦苗條的身子,玲瓏有致。因為是背對著我在講電話,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那時心裡在想,她應該滿漂亮的吧。

「那就是XXX的媽媽!」這時我耳邊突然響起一陣低語。回頭一瞧,是同班的一個女生。喔,原來那個女人是十四號男孩的母親。

在把我拉到遠一點的地方後,她又輕聲開口了:「他媽媽以前是模特兒!我還知道他爸爸以前吸毒,坐過牢!」

我一臉疑惑的看著她:「妳怎麼知道啊?」

「那天拿作業去辦公室的時候,聽到老師在跟別人講的。不可以說出去喔!這是祕密!」她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後來,一直是長大以後,有次無意間想起這件事時,我才猛然想到另件和這似乎有點關聯的東西。就像小時候拼不出來的超大型拼圖被擱在一旁,直到多年後的某天,隨手抓起一塊就把畫面拼湊起來了。

有次不知道為什麼,一群小孩子就開始熱烈討論起爸媽會用什麼東西打人。
「考試考不好的話,我媽隨手拿起一本課本就打。」
「我媽用衣架!」
「我爸會用愛的小手!」
「我爸媽都不打人的耶!」
「真的?好好喔!」
「我媽生氣的時候,就直接賞我一巴掌。」

十四號男孩跟我說,他爸爸會用水管打他。
「其實我爸對我很好,心情不錯的時候還會教我數學。可是我太笨了學不來,他心情就又開始不好了,一不好就會用水管打人,連我媽我妹也一起打。」

「他就這樣……」他開始模仿起他爸的動作,手中揮著一條隱形的水管:「啪啪啪!」他咧嘴笑著說。
當時我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聽完就算了。

其實當時我原本應該為此對他有些憐憫的,但有件事讓我不但一點都不同情他,反而還覺得他罪有應得,那就是── 他,太愛講話了。不論是大聲喧嘩、無故吵鬧或是自言自語,反正一張嘴從沒停過,教室外的一排麻雀都得甘拜下風。而我們班當時分六組競爭,老師每週結算各組表現得分,贏者有賞,輸者則罰。而且這是採取連坐法,也就是說只要一人吵鬧,全組就扣分。

這也就是他會受到全班排擠的部分原因。哪組有他,哪組就等著倒大楣。

我有一陣子一直抽到和他一組。而他也很配合的按照他的名聲去行事,拚命的吵鬧,嘰哩呱啦、嘰哩呱啦,口水像瀑布一樣的充裕。

我原本認為我的容忍度也是相當充裕的。可是一天下午,在又一次邊被罰打掃邊被其他沒事的同學奚落之後,我知道我一陣憤恨正從頭蔓延到腳。於是在理性被怒火燒得一乾二淨之後,我忍無可忍的出手打了他。
 
同學們嚇了一跳,他也愣了愣,然後反手就給我一拳,於是我們就這樣扭打在一起。 當時的我生氣到腦袋嗡嗡作響,旁觀同學的話我全都聽不到了,只管一個勁兒的打他。 不記得後來是怎麼被人拉開,又是怎麼被帶到辦公室的了。我當時一直在哭,聽見、看見的一切都是模糊一片,連心中的情緒也像沒梳理好的頭髮一樣,亂七八糟的糾結在一塊兒。

在老師對我勸慰許久之後,她拍拍我,說:「跟他道個歉。」然後她轉過身,對還算平靜的他說:「你也要說對不起。」 於是他走過來,主動乾脆的說道: 「對不起。」

但我實在不想有任何反應,就算要有大概也是對他大聲咆哮。奈何老師緊緊盯著我,於是我只好咬牙切齒,心不甘情不願的說: 「對……對不起。」

抬起頭來,我竟然看見他對我笑了。雖然是綻在一張蒼白且滿是血痕的臉上,他的笑容仍是顯得溫暖。我突然覺得到底是誰那麼狠心,要在一個無辜的生命裡切出一道道的傷?於是暫時停歇的眼淚竟又湧了上來。在一片淚水當中,我仍隱約看得到他眼裡的真誠。

後來上了國中,再也不曾看到他。座號是十四號的人那麼多,卻沒有一個能夠把我對他們的印象刻劃得那麼深。

我不大明白他為什麼要對我笑,在我先出手打了他之後。我只知道,那樣的一個人,那樣的一抹笑容,直到現在都不曾被似箭的光陰從我心中帶離。

(創作於二○○四年五月,十三歲)


◎本文收錄於《亞芳河中的篙船》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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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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