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畢業擔任精神科護士時，有一次上大夜班，那是我人生所遇過最漫長的一夜，一夜八個小時，如同八年。

那一週，是我第一次輪大夜班，我不知道患者是怎麼住進醫院的，只知道他是老年精神分裂患者，轉到我們這個病房，沒有任何家屬，被里長送進來的，因為他一直以此精神病院為家，進進出出的；這一次也由於精神病病情影響，根本對於治療及檢查無法合作，身體機能大幅衰退，拼命的嘔吐，吐出一堆像胃液膽之類的東西，令人看了極度噁心。

我不明白這樣的病人怎麼會在精神科？不是該先處理內科問題嗎？現在，根本不知道他有什麼內科問題，只知道一個長年被精神病困擾的七十歲獨居老人，被送進經常出入的精神科病房，因著精神病病情，還得全身被約束在床上，以免他傷害自己。

那年，我只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小護士，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錚錚的看著病人從清醒到昏迷，不斷地嘔吐出膽汁，但我沒有任何醫囑要如何處理，只能不斷觀察著病人的生命徵象，然後把他吐出來的清理乾淨。

在我最後一天大夜班的時候，我知道這個病人快不行了！每次巡完病房其他床位，我就會搬張椅子，坐在這個老人病床旁，看著意識不清的他，吐得更嚴重，但我能做什麼呢？面對生命的消逝，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泡杯咖啡坐在旁邊，幫他處理病床周邊、嘔吐的情形以及注意生命徵象。吐出的胃液膽汁，顏色又與我手裡的咖啡類似，這真是一場荒謬！我一邊喝著香濃的咖啡，一面看著跟咖啡顏色類似，混著血腥味，令人做噁的嘔吐物。

我絲毫無能為力，面對老人生命的消逝，除了祈禱他不要死在我的班上，讓我難過以外，什麼也不能做！那是一種深沈的無力感，我不斷地問自己，這就是我的工作嗎？有一天，我會不會變成對生命冷血、生死無謂的怪物？有一天，我會不會對生命的熱情消逝，只為糊口討飯吃而工作？……我深深地打了個冷顫。

時間滴答滴答，每一秒都那麼的漫長，我多麼想從時空劇場裡跳脫啊！很想逃，卻又逃不了，那是我偉大神聖的護理工作嗎？什麼也做不了！我很困惑……！

就這樣無奈地挨著時間過去，終於，日白天曉，漫漫長夜要過去，我等著快下班了，我不知道下班是否能忘記老人，但至少我可以不再面對種種的無奈！

據說，在我下班後兩個小時，老人就斷氣了。我是不是該慶幸自己不必作臨終護理及屍體處理呢？那個年代，可不像今日，有生命禮儀公司統包，護士該做的一樣也不會少。但到底是外在的工作使我恐懼，還是內在的無奈與徬徨使我感到迷茫？

隨著歲月的流逝，我並不曾忘記，那漫長的一夜，我內心的糾結、困惑與恐懼！老人躺在床上嘔吐與掙扎的影像，偶而總在我腦海出現，也許這是一個永遠無法解答的難題，我不明白！生命真的沒有貴賤之分嗎？我相信，有一天在我的世界裡，會有平等與平和的、會有對生命的尊重與熱情的！史懷哲不是說過嗎？他說：「善，乃是維護並促進生命，強以意志，益以熱愛。」這也是我活著努力的目標。

（蕭正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