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的天使

多年前，畫室來了一位年輕母親，她揹著兒子來上課，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蒼白的天使－威德． 

威德就是男孩的名字，他面色白淨，斯文秀氣．她的母親吃力地把他放到輪椅上，細聲叮囑，威德衹是靜默地點頭，他的母親依依不捨．我知道她是在擔心兒子一人留在陌生環境不適應．但在看到我的笑容後，年輕母親也笑著點頭回應，放心地緩步離去． 

威德初次來到畫室，看到其它健全的孩子，顯得有些自卑，他總是低頭不敢看大家，而畫室的孩子們看到威德，雖然有些驚異，但孩子們很懂事，他們會主動繞在威德身旁，和他親切打招呼，孩子們誠摯的笑顏，立刻溫暖了威德的心，威德含蓄地淺淺笑著．他長得十分俊秀，若不是為疾病所苦，他必定是個帥氣的少年． 

令人心疼的是，威德的笑總是帶著淡淡的愁，他沒有真正開懷笑過，他蒼白的臉下，隱透著千愁萬緒．威德的骨架子其實很好，若不是坐著輪椅，他的身高應該凌駕在同齡孩子之上．然而，威德無法離開輪椅，自從四年級坐上輪椅後，他再也沒有站起來過．

威德是家中的長子，她的母親早婚，很年輕便生下他，威德的的父母親很恩愛，兒子的誕生，讓一家三口更添歡樂，原本是件美好的事，沒想到威德卻被醫生證實罹患了少見的先天性肌肉萎縮症．他在嬰兒時期的發展就比一般的孩子慢，直到二歲才會走路，當別的孩子都在跑時，他還衹能搖搖晃晃地走著，有時還因不穩而跌倒．威德從來不知跑什麼滋味，他連走路都不穩，且隨著年紀增長每況愈下，小學四年級的他已完全不能行走． 

就在威德的雙腳完全無力必須仰賴輪椅時，他的父親突然因病過世，留下年輕的母親一人獨自支撐困境，威德尚有一個妹妹，年輕母親遭受雙重打擊，長子威德再也無法走路，先生又離她遠去．堅毅的母親忍著淚，無尤地扛下所有重擔，因為威德需要她，威德的妹妹也需要她． 

威德的家境原本不太好，年輕的母親僅在一家私人美髮院做著微薪的工作，威德父親的過世，讓生活更加窘迫．失去先生的威德母親為了子女不辭辛勞努力維持家計，她一面工作，一方又要為二個孩子奔忙，尤其為了長子威德．二個孩子十分懂事，言行舉止都有著超齡的現象，或許家庭的驟變，讓他們早熟．威德的妹妹一直跟著母親身旁一起照顧著行動不便的威德．威德的母親揹著他時，他的妹妹就在旁邊張羅輪椅．這對兄妹感情深厚，真情的交流讓人動容． 

當別的孩子嘻笑畫畫時，一旁的威德衹是落寞地望著，他的眼神令人心痛．為了能讓他開懷，我常找機會和他閒聊，威德的話不多，通常衹是點頭或搖頭，但長期相處後，他漸漸展現了孩子該有的稚氣，我歡喜看到他的稚嫩的一面，他的成熟反而教人不忍． 

威德本來畫圖還很愉快，然而他的身體愈來愈虛弱，握筆愈顯吃力，這種現象令人憂心，我輕聲問他，會痛嗎？ 他點點頭，我的心頓時如刀割；上了國中的威德，仍舊由母親及妹妹幫忙揹進教室，也繼續來畫畫．由於他肢體的不適，我都讓他提早休息，也因此威德意外地有多的時間接觸畫室的電腦，他一碰到電腦就有了活力，他喜歡操作電腦，利用滑鼠畫圖．爾後，來畫室用電腦似乎也成為他另一番樂趣． 

威德的課都在晚上，冬天的夜晚，格外寒冷，這對威德來說其實十分辛苦，他身體單薄，不耐寒風，從下車到進畫室這段路，威德的母親及妹妹格外注意不讓他受涼．威德上廁所需要人協助，她母親顧及威德的自尊，讓他攜帶尿袋，但威德從沒使用，他是個有苦肚裡吞，也不願給人添麻煩的孩子，即使別人不小心撞到他，他咬著牙也不好意思喊痛． 

威德艱辛地持續學畫二年，體內的病魔不斷侵襲著他，但威德從不喊苦，他坐在電腦前的時候，精神總是特別好，他可以運用滑鼠畫出十分精確的地圖，也唯有坐在電腦前時，會暫時忘記自卑，而難得展現一般孩子那種歡樂的語調．看著威德纖弱的背影，我衷心期盼他能好起來，讓這個善良的孩子也能擁有美好的未來． 

然而有天威德沒有再來上課，電話失聯，寄卡片也沒回音，威德就此失去音訊．多年來，我一直記掛著他，即使這孩子未再出現． 

直到最近，我意外地發現他的消息，這真是讓我喜出望外，證明威德撐下來了．原來國中畢業後的威德，身體狀況已很糟，他連輪椅都無法坐，必須躺著，當然也無法繼續升學．他的媽媽便把他帶在工作的美髮院裡，利用空檔餵食以及抱去上廁所，其間更不時得為他翻身．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威德此刻衹能完全依賴母親了． 

在諸多考量之下，他的母親不得已辭去美髮院工作，生活日趨困窘，幸好市政府伸出援手安排威德母親夜間到圖書館做打掃事務，才得以勉強維持生計．為了兒子未來著想，也想到電腦曾是威德所愛，她帶著兒子到身障職訓中心學習電腦，而且全程陪伴，因為課程時間極長，她必須定時為兒子翻身抒壓． 

多年來的無私付出，威德是點滴在心頭．他看著母親終日為他辛勞，自己也變得堅強，十九歲的他雖然身體比以往更糟，全身僅剩右手中指能活動，但他的意志卻歷久愈強，他曾感動地對母親說“您是我的雙手、雙腳，沒有您，我將一無所有．”威德把握這難得的學習課程，他矢志不讓母親失望．即使課程長達七個月，威德不像一般人可以輕鬆坐著渡過一天，他得靠超凡的意志力才有辦法堅持下去． 

2007年的年底，威德高分考取技術士的證照，並接受縣長的頒獎表揚，母子倆都十分欣喜，這也是他們二人共同堅持而得來的榮耀．2008年初，威德母親首度駕車載他出遊，在此之前，他從未到過其它地方．這是威德心靈上最光明燦爛的一刻，他對人生充滿了希望，並期盼規劃一次全台環島遊，他想和母親及妹妹到全台各地看看，這是他的小小夢想． 

其實他最大的期望是自己能站起來，親自開車載著終年辛勞的母親及懂事的妹妹一起出遊．當然他知道這種希望非常渺茫． 

正當威德才要開始實現他的夢想時，老天爺竟然在同年的夏天把他帶走了．這個消息，著實令人難過錯愕不已，本來我還沉浸在威德重生的喜悅中，但喜悅瞬間冰凍．這個孩子還不滿二十，這個孩子這麼努力想報答他的母親，竟然撒手人睘，留下傷心悲慟的母親． 

威德，一心一意想用自己僅有的力氣來孝順母親，即使久坐生瘡，他都忍著不說，就是不想讓母親勞累．而老天爺選擇讓威德化成天使，讓他永永遠遠可以守護著愛他的母親及妹妹，讓他可以自由自在遨翔，不再依賴輪椅及床．是的，我寧願相信是這樣． 

－稀客．

註：威德留下的畫非常少，他每次都帶回家，而我僅拍到這早期的一張練習畫，也很難得有拍下他在畫室僅有的一張照片，我格外珍惜．那時的威德才國一．後面那張是轉自記者所拍， 大約十九歲．威德的母親非常偉大，願她健康平安．

註二：當初威德母親送他來學畫，主要也是希望手指能持續動作，但威德的手指還是愈來愈無力，他拿筆巳經很辛苦了，能畫出小張的畫，算是相當不容易，後來的威德全身完全無法動彈，連坐在電腦前都得用”固定”的方式，他的頭也衹能靠著支撐物，非常辛苦．這對年輕的母子都是值得尊敬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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