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子彈 

我有個小底片盒，裡面裝的不是底片，而是一枚巳經變型的子彈，那是多年前我從父親火化的遺體中撿回來的，那枚子彈留在父親的腿裡長達四十多年． 

父親出生於大陸，少年時，憑著滿腔熱血參加抗美援朝的韓戰．小時候，我對父親為何走起路來總是一拐一拐的，感到好奇．父親告訴我，那是因為他在韓戰時，被敵人射中了腿，受了重傷，醫生為了保住他的命，不得不截去一段腿骨，因此他的腿才會長短不一，走路時自然一拐一拐．雖然他的命保住了，但子彈卻無法取出來，因為它正好鑲在骨髓深處．  

父親回想當年的戰事，依舊心驚膽戰，他深邃橙黃的雙眼，隱約透露出不堪回首卻刻骨銘心的沙場悲歌．戰爭使得許多人背離家園，血灑疆場，讓無辜的人流落異鄉，與親人分離直到白頭髮蒼．  

因為戰爭，父親才會來到台灣，他在台灣沒有家世，沒有背景，更沒有任何家產，所有的一切都是從零開始．為了改善家境，他自動請調到人煙稀少，天乾物燥的沙烏地工作，那時，通訊尚不發達，即使想念親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寫家書．父親幾乎把家書當成日記在寫，我想他執筆的心情，如同對著相隔千山萬水的我們說話．在那裡，他忍受著長期的孤獨及強烈的親情思念． 

父親最初的計劃是去二年就好，他渾然不知，那個未知的荒漠之地，竟然讓他待了八年．一到沙烏地，父親即開始著手準備二年後回國帶給我們的禮物，他在那裡沒什麼娛樂及消遣，每到假日不用工作的時候，父親會興緻勃勃地和同事駕車遠赴八百多公里外的杜拜，專程去選購禮物．雖然路程遙遠，父親卻甘之如飴，因為唯有這件事可以讓他把思念化為實際的行動，為自己所愛的親人付出，內心歡喜勝過一切． 

我曾聽父親說，杜拜在當時就巳是個知名的商城，各國精品羅列，應有盡有，正因如此，父親才非得到杜拜，他總想帶些好的、精緻的東西給我們．整整二年裡，他來來回回杜拜不知多少次，去杜拜儼然巳成為父親的固定行程，不管是下班後的家書，假日的杜拜行，所有的一切，所有的重心，都是放在台灣的我們．  

父親第一次回國時，我巳上了高中，他高興地看著我和哥哥的變化，我們都大了一些，從國中生變成了高中生．他果真帶回好多東西，滿滿三大箱！除了他少許幾件衣物外，全是送給我們的禮物．他帶回了高級的阿拉伯毯、鱷魚牌休閒衫、金光閃閃的阿拉伯各式銅皿、香水、項鍊、手錶等．．．打開他的行李箱真的是目不暇給，好像聖誕老公公的袋子，裡面裝著是滿滿的驚奇． 

我們一件件地拿出，不時發出驚嘆，父親很歡喜地為我們一一介紹他帶回來的好東西，看得出來，父親是多麼地滿足，尤其看到我們嘖嘖稱奇，歡天喜地的模樣．而從父親不曾停歇地笑容裡，反映的是他心裡的話，似乎告訴我們，二年來，他不斷奔波來回杜拜是值得的．我、哥哥和母親，我們三人各有不同的禮物，我有洋娃娃、手錶、項鍊、衣服，甚至還有保養乳液，這是我從來不曾想過的，父親是個細心的人，他知道我上高中，巳不再是黃毛丫頭，或許用得到保養品． 

父親帶回的其中一樣東西，最讓我們好奇，是個可以看世界各風俗民情的立體幻燈片，它的外形就像個望遠鏡，把圓形幻燈片夾插進去，撥弄旁邊的旋轉鈕，就會出現一張張立體照片，立體的效果太逼真，每每讓人以為置身其中，圖片廣披世界各著名景點，我十分陶醉，一看再看，其中有一套還是英國查禮王子和黛安娜王妃婚禮的盛大場面．立體幻燈片神奇地把人帶往全世界，讓我有種環遊世界的美好感覺． 

八年來，父親共回國三次，第二次回來，我依舊是學生，年方二十．身形和高中沒什麼差別．父親還開玩笑，說我二十了怎麼看起來還是那麼像小孩子，他以為我應該亭亭玉立才是；最後一次回國時，我巳是初入社會的新鮮人，同樣地，父親回國是件大事，我一下班就趕著回火車回去見他．看到父親刹那，帶給我極大的震撼！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痀僂的身影，兩鬢斑白，慈祥和藹的笑容裡，交織著密如蛛網的愁緒．  

父親說他不用再去沙烏地了，我聽了好高興，我的成長最重要的階段，他都不在，我多麼希望過去的點點滴滴都有父親的陪伴，終於他回來了！我總算可以好好盡份子女的孝道，照顧父親，隨侍在側．豈料，好景不常，父親回國不久便得知他罹患了末期癌症，原本笑容可掬的他，因病痛讓他從此失去歡顏，父親再也笑不出來，終日眉頭深鎖，身形益加憔悴消瘦，我們為他心疼，不知這樣的折磨何時才會終了？ 

在一個淒冷的夜裡，他安詳地離開了．那一刻，我仍緊握著他溫熱且充滿藥水味的雙手，心中百感交集，父親倒底是幸或不幸呢？他離開了我們，卻解脫了痛苦； 我捨不得他離開，但更不願看著他受劇痛折磨．父親的遺骨從火化爐中推出來時，我們發現了那顆鑲在他腿中的子彈，我把它撿起來，當時沒東西裝，口袋裡正好有一只空的底片盒，於是就把它放入盒中，這麼多年一直妥適保存． 

這顆子彈對我而言，意義非凡，多年來，它依舊完好，表面還沾裹著些許父親的骨灰，它伴隨父親度過戰爭，飄洋過海來到台灣，也陪伴父親走完一生．然而現在，它似乎是父親生命的延續，我要永永遠遠地保存它，只因它是父親體內唯一不毀壞的部份，也象徵父親在我心中永不磨滅的地位．

－稀客． （重新改寫，舊原文載於1999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