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界十大小說之一

斯湯達爾《紅與黑》（Le Rouge et le Noir）是法國心理分析小說，十九世紀寫實小說的經典之作，英國小說家毛姆（Maugham，1874-1965）將之列為世界十大小說之一，後來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紀德在日記《如果一粒麥子不死》提到，《紅與黑》一書是他平生最受益的書籍，直到晚年，他仍不時重讀一遍。《紅與黑》在文學史上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這部小說的副題為「1830年記實」（Chronique de 1830），取材於當時《法院新聞》的一篇死刑案件報導，敘述的不僅是一位出身卑微卻野心勃勃的農家青年戀愛以及追求出人頭地的人生悲劇，作者也透過主人翁的視角，揭露法國後拿破崙時代，充斥著競爭、陰謀和虛偽的社會黑暗面，咸認是認識當代歷史與文化的巨構。

所謂《紅與黑》，「紅」是軍官制服的顏色，表示拿破崙帝國時代軍人的榮耀；「黑」為教士衣袍的顏色，意指王政復辟時代掌握大權的神職人員之野心，換言之，加入軍隊或教會，是當時年輕人冀求飛黃騰達的兩個重要管道，《紅與黑》的主角志利安便投身於二者之間，希望將來會有鴻圖大展的一天。另有一說，謂「紅與黑」乃輪盤的二種主要顏色，代表著對於人生所下的賭注，綜觀主角志利安大膽、冒險而又短暫的一生，此亦為頗合理的解釋。

（二）亂世的人生悲劇

故事背景是法國東部威利埃市，一個名叫志利安‧索勒爾的農家子弟，父親是木工。志利安出身貧窮，身體孱弱，也學過木工，但他英俊瀟灑，有一雙大眼睛，而且生性聰明、記憶力驚人，對未來充滿野心。志利安因為得到退伍軍醫和當地教堂舍朗神父的賞識，學會了拉丁文，也略通神學，準備日後能成為神職人員，其實他對宗教並非真有興趣，他只是想利用宗教達到攀登上層社會的目的。志利安私心崇拜跨越階級而成為英雄人物的拿破崙，如果有機會，他更願做一個軍人，成為拿破崙第二。

由於舍朗神父的推薦，志利安成為威利埃市長雷拉爾宅邸的家庭教師，未久，他憑著驚人的大膽與毅力，追求本性善良、比他年長十歲的雷拉爾夫人，結果雙雙墜入情網，一發不可收拾。紙包不住火，此一秘密終為雷拉爾市長所悉，志利安不得不離開，經舍朗神父介紹，入神學院當學生，又獲院長畢拉神父所喜愛，後來跟畢拉神父一起到巴黎，經畢拉神父引見，成為當權派的拉‧莫爾侯爵之私人秘書。志利安聰明勤奮，很快取得侯爵的充分信賴，正式踏入了上流社會。深具冒險性格的侯爵愛女瑪狄爾德，被高傲不群的志利安所吸引、戀愛，獻身於他，甚而懷孕。侯爵聞之，大為震怒，卻無法改變女兒心意，不得不設法提拔志利安，使之成為騎兵中尉，並改換貴族的姓氏，給與大量金錢。

可是志利安與瑪狄爾德即將結婚之際，被嫉妒之心蒙蔽的雷拉爾夫人，在居心不良的新教士慫恿下，把自己和志利安的舊情種種，寫信向侯爵揭發，婚事於是告吹，志利安憤而返回威利埃市，槍殺正在教堂望彌撒的雷拉爾夫人，隨即被捕入獄。詎料雷拉爾夫人只是受傷，而且依然深愛志利安，傷癒後，不顧一切入獄探視志利安，四處奔走營救，志利安終於發現，雷拉爾夫人才是自己所愛，對瑪狄爾德的感情反而冷淡下來。志利安以預謀殺人的罪名被判處死罪，這時他已看破一切世俗名利，堅不上訴，註定被送上斷頭台的命運。最後，還是愛著志利安的瑪狄爾德，捧著他的頭顱，親自替他埋葬；而傷心的雷拉爾夫人則在志利安受刑後三天即哀慟逝世。

（三）自卑而又傲慢

關於志利安，其行動與思想充滿矛盾的對比，正因此成為形象立體、有血有肉的的小說人物。斯湯達爾對於志利安的人物塑造，可謂用心良深。

志利安外貌非凡，有著幾乎像是女性的臉孔，但身體孱弱，沒有雄壯的男性美。他除了拉丁語造詣好之外，最令人訝異的是具有超群的記憶力，達到可以背誦聖經的地步，這樣的才氣，使他獲得賞識以及眾人的敬佩。

在那王政復辟時代，出身低微的志利安嚮往自由主義，支持共和思想，崇拜打破了封建階級的拿破崙，身上甚至珍藏著拿破崙的肖像。志利安是農村子弟，一心力爭上游，可是既為出身低微而感到自卑，又為了維護自我尊嚴，他處於上流社會，面對貴族乃顯露出不屑與傲慢的態度，作者對於此種矛盾的心理，著墨甚多。在富有的雷拉爾家，當志利安自覺被輕蔑，於是自己最喜歡的孩子愛撫他時，他卻這麼想：「這些孩子們愛撫我，正如他們愛撫昨天買來的那頭幼小的獵犬一樣。」擔任拉‧莫爾侯爵私人秘書時，沙龍的勺烈公爵稱他「僕人」，每記起此事，他便憤怒難抑。志利安於咖啡店認為受辱，竟找上對方決鬥而手臂中彈，其實這根本是誤會。志利安獲得拉‧莫爾侯爵之女瑪狄爾德愛的告白，他為卑微的自己竟戰勝出身高貴的追求者克羅亞滋樂亞侯爵，得意到快要發狂；即使志利安是瑪狄爾德的第一個愛人，他依然自卑地想：「她在輕蔑我嗎？僅只因為我出身卑微的緣故，她在後悔自己為我所做的事也是應當的。」

雖然志利安總是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但他不盲目遵從權威，對官員或既得利益者有所批判，心想：「增加窮人的痛苦以取得富貴，那是怎麼卑劣啊！」表現出來的態度則是傲慢與不屑。當雷拉爾夫人打算送錢給他買新衣，志利安兩眼閃出憤怒的光，告訴雷拉爾夫人：「我是渺小的，夫人，但我卻不是卑賤的人。」志利安的表現讓雷拉爾夫人傾心，認為志利安的靈魂比她的兄弟輩或者所有世家子弟的靈魂都要高貴，更肯定他將來必定顯貴。後來，志利安跟高傲的瑪狄爾德交往後，他告訴自己：「我越是對她顯得冷淡和恭敬，她越是把我追得厲害。」這種內心的自卑與外表的傲慢，形成極強烈的對比，充分凸顯志利安矛盾的人物性格。

（四）表裏不一

為了取得情場勝利，以及在上流社會出人頭地，志利安可以說是百般虛偽、使盡心機，甚至於不擇手段，展現其大膽與野心。

比如志利安知道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舍朗老神父手裏，為討其歡心，他把拉丁文《新約全書》完全記熟了，還懂得麥斯特爾氏的《教王論》，可是他對這兩本書的內容其實毫不相信。志利安的膽大及野心，更表現在他膽敢掙脫階級的束縛，主動誘惑比自己年長的貴婦雷拉爾夫人，以及處心積慮地追求「高不可攀」的當權貴族之女瑪狄爾德。當他確知雷拉爾夫人愛著他，他越是表明求去之意，他想：「等到她再不害怕我離開這裡時，她又會驕傲起來。」後來，瑪狄爾德寫情書，約他深夜到閨房，志利安擔心其中有詐，便事先把信藏好，並且抄了副本交給友人傅格，要他在萬一發生變故之後，公開這些信件以求自保。此外，為了引起瑪狄爾德的妒意，志利安轉而假裝追求寡居的斐爾華格元帥夫人，陪她在包廂內觀賞歌劇，把「瑪倫‧勒爾某」的芭蕾舞劇捧上了天，他這樣稱讚的唯一原因，則是他覺得這芭蕾舞劇毫無意義。

以上種種的表裏不一，形成尖銳對比，豈不諷刺！

（五）獨特形象與丰采

儘管如此，志利安還是懂得自我反省，承認自己的生活只是一連串的偽善，當他刻意冷落瑪狄爾德，使他在她眼中反而抬高了身價，志利安譴責自己：「除掉冷酷而又傲慢的虛榮心，各種各色的自尊心以外，再沒別的什麼。」後來，志利安和雷拉爾夫人的舊情被揭發，他和瑪狄爾德的婚事隨之告吹，憤而返鄉槍殺雷拉爾夫人，使自己入獄並被判處死刑，隨著死亡的迫近，他變得誠實了，不單對畀以重任的拉‧莫爾先生感到抱歉，也對獻身懷孕的瑪狄爾德有著悔恨之心。甚至於已經能夠坦然面對死亡，他走上斷頭台的那一天，作者寫道：「美麗的太陽，使得萬物歡欣，而志利安也自覺充滿了勇氣。在大氣之下行走對他是一種愉快的感覺，正像在岸上的散步對於曾經長期留在海上的航海者一樣。」且「這顆頭顱從來不像當它快要落下時這樣富於詩意」。

志利安為了肯定自己的價值去戀愛，為了抗議對自己的侮辱而決鬥，最後為了保持自己的尊嚴而拒絕乞求赦免。斯湯達爾運用對比方式，以刻畫內心世界與外在行事的衝突，作為志利安人物塑造的主要藝術手段，讓志利安這個角色具備了獨特的形象與丰采。唯在敘事方面，志利安衝動之下，槍殺雷拉爾夫人，詎料未中要害，雷拉爾夫人死裏逃生，接著不斷入獄探視志利安，他這又認為雷拉爾夫人才是自己深愛的人，此書關於此一情節轉折的鋪陳及敘述，顯然不足，降低了對讀者的說服力。

綜觀之，斯湯達爾《紅與黑》對於主角志利安的人物塑造，包括自卑、自尊、偽善、自省、大膽、野心、堅毅……等多重人格特質的細膩呈現，令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當然也不免為志利安充滿矛盾的人生悲劇喟然長嘆，不勝噓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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