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地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每個人都有故事，每一個人的一生都可以是一部長篇小說，許多作家的最大遺憾是沒能寫出一部足以交代一生的長篇小說。寫過短篇小說、評論、散文、新詩，而且都取得優異成果的出版家隱地，終於以八個月時間，於七十歲生日前夕出版了生平第一部長篇小說《風中陀螺》（台北：爾雅，2007年元月），得償一生宿願。在文學不景氣的今天，作者因為主持出版社而得以自己幫自己的作品出版，實在何其幸運！

隱地讓五十多年前小說中的一個人物「段尚勤」當《風中陀螺》的主角，其實段尚勤就是「隱地」，除了小說中的段尚勤結了三次婚，算是作者揮動想像的翅膀之外，其他幾乎就是讀軍校、喜歡喝咖啡、聽音樂、看電影、閱讀寫作編輯、退伍從事出版業的隱地之日常生活及其人生回顧，換言之，將小說中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思索、一個人看電影的段尚勤改成「我」的話，相似度應可達百分之九十以上吧！作者自云，「小說中集合了我的詩、極短篇和隨想，成了一道大鍋菜」，《風中陀螺》裏面引錄甚多作者的舊作，當然這些以「楷體」呈現的文字都是傑作，誠如陳義芝所言，情調、情味俱見文學筆力。可是，若將這些引錄文字抽離，我們不禁懷疑，《風中陀螺》還剩下什麼？

如果想要讀到精采的故事、高潮迭起的情節，《風中陀螺》的讀者註定要失望，因為主角段尚勤的一生平凡無奇，「凡事太過謹慎，缺乏冒險精神」，即連帶女友去「純喫茶」店也規規矩矩，不敢逾越雷池一步。不過，如果要體會臺灣一九四九年至解嚴之前，苦悶、壓抑的時代氛圍，或是欣賞到好看有趣的電影情節，讀者一定不會失望。

當然，《風中陀螺》透過七十歲的段尚勤所流露的對人生的許多感喟，還是本書最令人激賞之處，諸如鬱悶的段尚勤，為自己的日漸衰老感到悲傷，覺得生命的真正悲劇是──最後都是一場空。對於「空」此一形聲字，段尚勤如此新解：「上面一個『穴』，下面一個『工』，人生在世，老祖宗早就告訴你：人在洞穴裡不停地工作，儘管忙得滿頭大汗，老來等著你的無非是空虛一場。」這跟叔本華《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之了解知覺世界──「表象世界」──是空幻的，自覺地承認「寂滅」為生命之病的唯一箴砭，承認寂滅的價值，徹底熄滅意志的火花；以及佛家《心經》之以無上智慧照破邪魔的障幕，窺見萬法皆空，達到究竟涅槃的思想，隱然相合，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小說畢竟還是要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就小說表現言，讀者通常不會在乎作者選擇什麼形式來說故事，不論古典或現代，寫實或後現代，只要看得懂、看得入迷以及看得感動，就算是好小說。文藝理論家姚一葦於《欣賞與批評》說，小說模擬人生，好的小說「不僅使我有所感，而且有所思與有所悟，悟出人生的一點道理來」、「一個小說家亦必然是個哲學家，廣義的哲學家。因為他必對於他生存的世間表露了他的看法。無論他是揭示了它的善的一面或是暴露了它的惡的一面，無論他對人生作了何種肯定或何種否定，都必或多或少對人生有所體認，有所闡揚」，換言之，好的小說必然反映時代社會，探究人生，表現人生，指引人生的方向。大河小說家東方白更指出：「世界上所有文學，不論古今中外，歸根究底，不過『感動』二字而已。讀文章，只有讀到『感動』你的才有興趣；寫文章，只有寫到『感動』你的才會成功。」所以說，作品的好壞，關鍵在於能否感動讀者？

至於隱地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風中陀螺》，透過段尚勤的生活描述與回憶，以及人物之塑造，的確反映了時代，也探究了人生，讓讀者對人生有所體認，但不可諱言，就小說敘事結構言，作者刻意顛覆一般小說寫法，固然書中屢見精采片段，整體來說卻仍是鬆散的，並無完整的故事和高潮迭起的情節，全書結局是段尚勤十分明白，七老八十之後的人生，就像一支「風中陀螺」，然只要陀螺繼續轉著，它就不是一支靜止的陀螺，而是一支生龍活虎的陀螺，於是他把棄老問題丟到腦後，在「他棄」尚未到來之前，絕不「自棄」，不否定自己，提醒七十歲的自己多運動、多喝水、多讀小說、多看電影。再就意義內涵言，書中諸多人生的感喟，讀者心有戚戚焉，唯因故事性的薄弱，使得這部小說難以達到感動讀者的境地。

隱地於後記提到：「我懷疑自己還有精力寫小說，但願這不是我僅有的一部長篇小說。」以字數言，《風中陀螺》不到八萬字，能否稱之為「長篇小說」猶大有疑問；由表現形式觀之，小說故事性和思想性的加強與結合，亦不能令人滿意。是以做為隱地的忠實讀者，期待作者再次沉澱、思索，有苦心經營、忍受長期艱熬的心理準備，放手去寫，寫出一部真正感動人心的長篇小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