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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富的譬喻與犀利的諷刺──進出錢鍾書《圍城》
2011/11/16 09:44:13瀏覽11437|回應0|推薦16

(一)歷久不衰的文學經典

以文化論集《管錐篇》和文藝批評集《談藝錄》聞名於世的學者型作家錢鍾書1910-1998,其唯一長篇小說《圍城》,寫於中日抗戰期間,在戰後的一九四六年出版,這部小說以辛辣、機智、幽默的筆觸,寫出對人、人性與人生的洞察與燭照,尤其大大諷刺了當代知識分子的虛假、荒謬、可笑,拿捏得恰到好處,頗有新《儒林外史》的意味,受到廣大讀者的讚賞與喜愛,更被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譽為中國近代文學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

其妻楊絳〈寫「圍城」的錢鍾書〉一文提到,錢鍾書自信還有寫作之才,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後悔了。」所以,自我要求甚高的錢鍾書於《圍城》之後,只從事研究或評論工作,未再創作小說。然就此一部《圍城》,已奠定錢鍾書文學創作的不朽地位,成為家喻戶曉、歷久不衰的現代文學經典。

(二)人生如圍困的城堡

《圍城》約二十三、四萬字,主要是說一個善良、不討厭,但一無是處、沒有積極人生觀的人,在人生旅途中進退失據所遭受的痛苦。故事發生在一九三七年夏天,方鴻漸到歐洲遊學四年,讀了三所大學,帶著美國克萊登大學博士學位的假文憑,從法國返回上海,住在已故的未婚妻家中,因與大學同窗的留法女博士蘇文紈及蘇女表妹唐曉芙發生了情愛糾葛。

方鴻漸回絕蘇文紈的愛,卻也遭唐曉芙拒於門外,他戀愛失敗後,和原是蘇文紈的追求者趙辛楣成了好朋友,兩人一起接受湖南三閭大學聘書,離開傷心地。赴任途中,教授李梅亭、助教孫柔嘉等同行,歷經艱險,也發生了無數趣事,終於抵達湖南。

在大學任教期間,方鴻漸看到校園派系間的勾心鬥角,不知不覺地捲入其中,遭到同事排擠,而他和英語助教孫柔嘉的關係日趨親密。後來,趙辛楣因「誘拐」中文系汪主任年輕的太太而匆匆離校,獨自去重慶發展,自此方鴻漸成了孤鳥,更被校方排斥。

結果方鴻漸與「煞費苦心」的孫柔嘉訂婚,採趙辛楣之議,先在香港結婚,再回到上海,但因彼此個性差異與雙方家庭等種種因素,造成夫妻矛盾不和,常因瑣事爭吵,引起一連串誤會,幸福轉瞬即逝,自稱「飯桶」的方鴻漸不禁感嘆,家裏真跟三閭大學一樣,都是「是非窩」。加以時局緊張,方鴻漸辭去上海報館工作,打算前往重慶跟趙辛楣一起發展事業,唯孫柔嘉不願離開上海,希望丈夫留在上海接受姑母安排的工作,雙方皆不退讓,爆發激烈衝突,終於導致無可避免的分手悲局。

(三)譬喻豐富精采

譬喻豐富是《圍城》藝術表現的一大特色,顯示作者之才氣洋溢,在在讓人擊節。如形容西餐難吃:「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淇淋倒是熱的;魚像海軍陸戰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曾長時期伏在水裏;除醋以外,麵包、牛油、紅酒無一不酸。」比喻大學教師之等級,謂「講師比通房丫頭,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於如夫人」,是以講師升副教授容易,副教授升教授難上加難,其生動有趣,令人會心一笑。

錢鍾書對於兩性的譬喻,尤稱一絕,如蘇文紈堅持幫方鴻漸釘上襯衫迸脫的鈕扣,他想,「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徵,鈕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預兆」;方鴻漸告訴蘇文紈的表妹唐曉芙,「說女人有才學,就彷彿讚美一朵花,說它在天平上秤起來有白菜番薯的斤兩。真聰明的女人決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懶──」;三閭大學的小姐和孫柔嘉是室友,內心不滿意對方,表面上卻像好朋友,方鴻漸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們倆背後彼此誹謗,面子上這樣多情,兩個政敵在香檳酒會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過如此。」類似的例子俯拾皆是,唯難脫大男人主義之色彩。

至於最精采的譬喻及象徵,莫過於與小說同名的「圍城」。先前方鴻漸赴趙辛楣的「鴻門宴」上,「中國新哲學創始人」褚慎明道:「關於蓓蒂結婚離婚的事,我也跟他(指羅素)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語,說結婚彷彿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蘇文紈道:「法國也有這末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內的人想逃出來。」

後來,方鴻漸和趙辛楣都失了戀,二人同病相鄰,化敵為友,趙辛楣還邀方鴻漸一起到湖南三閭大學任教,這時方鴻漸告訴趙辛楣:「我還記得那一次褚慎明還是小姐講的什麼『圍城』。我近來對人生萬事,都有這個感想。」的確,人生諸事,豈非若此?小說最後,方鴻漸和孫柔嘉結婚,進了婚姻的「城堡」,同時也套上精神的枷鎖,飽受精神「城堡」的困擾。婚後衝突愈加尖銳、爭吵不斷,方鴻漸終於還是選擇逃離「圍城」的束縛,應驗「圍城」困境之喻,怎不噓唏!

(四)諷刺犀利的照妖鏡

錢鍾書《圍城》之中,文化人的墮落與人性的醜陋,勾勒出那荒亂時代的浮世繪,特別是對於充滿虛假作偽心態的知識分子,予以犀利的諷刺與批判,讓人印象深刻。錢鍾書妻楊絳曾為文指出,《圍城》只是小說,是創作而不是傳記,唯《圍城》小說中的某些角色,倒有真人的影子。換言之,曾留學英法的錢鍾書,以他熟悉的人時地及人際關係做為寫作素材,再經過作者豐富想像力的虛構,創造了小說情節。

其中,主角方鴻漸由岳家出資留學四年,換了三所大學,學而未成,返國前只好花十元美金買來假哲學博士文憑,以便向家人朋友交代。方鴻漸雖然撒謊,但還有道德良心,求職時絕不列上此一空頭學位,未料三閭大學歷史系教授韓學愈,竟也買了同一大學博士文憑,公然招搖撞騙,方鴻漸未予揭穿,心想:「撒謊騙人該像韓學愈那樣才行,要有勇氣堅持到底。」當韓學愈獲知方鴻漸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裏跳躍得像青蛙和跳虱,從此他的隱事不會被個中人揭破了」。作者將此一不學無術之徒取名「韓」學」愈」,其諷意昭彰也。

此外,中文系教授兼訓導長李梅亭要求教職員以身表率,課餘不可打麻將消遣,勿違反師生共同生活原則;結果他被拉去一起玩,就不再吭氣了。而且,李梅亭道貌岸然,滿嘴仁義道德卻表裏不一,他小氣好色,賣私藥、嫖土娼,樣樣都來,所謂之「假道學」,莫此為甚。

作者對於文化人的諷刺,也不遺餘力,如歸國留學生劍橋詩人曹元朗,方鴻漸批評道:「那種人念念不忘是留學生,到處掛著牛津劍橋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變成麻子,還得意自己的臉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譏諷他那中文西文夾雜的新詩:「簡直不知所云。而且他並不是老實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勢欺人,有恃無恐的不通,不通得來頭大。」

再如研究哲學的褚慎明,常翻外國哲學雜誌,查出世界大哲學家的通訊處,寫信讚美他們個個是「現代最偉大的哲學家」,哲學家們喜出望外,回信稱褚慎明是「中國新哲學創始人」,相互標榜;到了歐洲,褚慎明就用盡心思去拜訪西洋大哲學家,藉以自抬身價。以上只是較具代表性者,綜觀之,《圍城》的諷刺與批判,猶如「照妖鏡」一般,令這些對自命高尚的知識分子無所遁形。

(五)瑕不掩瑜

《圍城》以戲謔與諷刺取勝,唯錢氏極力馳騁其文才,難免會有學者作家的筆法出現,無法令一般讀者完全了然於小說內容;在運用譬喻時,也難免似是而非,造成比喻失當的情況。

儘管小說結尾寫到慢分的老鐘噹噹響起,「無意中對人生包涵的諷刺和悵惘,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讓人讀之滋生一分超越「憐憫」的心情,但整體而言,《圍城》在題材的廣度和內涵的深度上,仍顯不足,情節亦有些單調,甚至作者不時跳進小說中去大發議論,或刻意的掉書袋,難免炫耀賣弄之嫌,所以有些中國新文學史對於《圍城》,評價不高,甚至認為這是失敗之作,僅簡單介紹,或根本略而不提。

即使學者之說,見仁見智,然就「豐富的譬喻」與「犀利的諷刺」之藝術表現成就言,《圍城》確有其文學價值與特色,堪稱中國四十年代文學不可忽視的重要作品。※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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