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十九世紀英國小說之中，勃朗特三姐妹作品是最常被提起的，包括夏洛特．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 1816~1855）《簡愛》（Jane Eyre）、艾蜜莉‧勃朗特（Emily Brontë 1818~1848）《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和安妮‧勃朗特（Anne Brontë 1820~1849）《艾格尼斯‧格雷》（Agnes Grey）。她們是英國北方約克郡的貧窮牧師之女，母親早逝，1824年另兩位長姊亦因染上斑疹傷寒，先後病故。夏洛特、艾蜜莉都去上教規嚴厲的寄宿學校，但學校環境差，管理不善，她們隨即離開學校，回家自修，其後去伍勒女士興辦的學校讀書並短暫當過家庭教師。艾蜜莉未婚，大部分時間是在儉樸的家中度過，在長篇小說《咆哮山莊》出版將屆滿一年時，於1848年底罹肺結核去世，得年三十。

艾蜜莉‧勃朗特公認是英國文學史上一位偉大的天才，其《咆哮山莊》被譽為「沒有被時間的塵土遮沒了光輝的傑作」，有著永久的藝術魅力。不過，此書當年出版後，曾被斥為「一部駭人聽聞、荒謬絕倫、毫無意義的作品」、「一部恐怖的、令人作嘔的小說」、「小說充滿陰森恐怖、病態心理和異教思想」。過了半個世紀，人們才逐漸認識到，這是一部富有獨創性和超前性的偉大作品。特別是書中主角希斯克里夫的人物塑造，尤其令讀者印象深刻，為其悲劇的一生感喟不已。

（二）故事傳奇色彩濃厚

《咆哮山莊》敘述一個愛情和復仇的故事。咆哮山莊的主人、鄉紳恩肖先生從利物浦大街上帶回來一個無家可歸、身分不明的混血棄兒，取名「希斯克里夫」，他深受老恩肖寵愛，視如己出，小主人亨德利嫉妒希斯克里夫，反而遭到父親責備，因此懷恨在心；妹妹凱瑟琳則完全接納希斯克里夫，成了青梅竹馬。老恩肖死後，亨德利為了報復，故意將希斯克里夫貶為奴僕，百般壓迫；妹妹凱瑟琳卻依然和希斯克里夫玩在一起，親密無間，護著希斯克里夫。直到美麗、淘氣的凱瑟琳因傷暫住畫眉田莊休養，受到舉止優雅的埃德加‧林敦所吸引，與之交往。粗野的希斯克里夫自慚形穢，憤而出走。

三年後，希斯克里夫致富歸來，凱瑟琳已成為埃德加的妻子，希斯克里夫無法接受此一事實，開始進行瘋狂報復，他利用賭博奪走亨德利的財產，導致亨德利酗酒而亡，兒子哈里頓淪為奴僕。此外，埃德加的胞妹伊莎貝拉不聽勸阻，著迷於希斯克里夫，希斯克里夫並不愛她，卻為了報復埃德加而與伊莎貝拉私奔、結婚，令埃德加與妹妹斷絕往來。凱瑟琳為了維持與希斯克里夫的情誼，跟丈夫一再發生磨擦。內心苦不堪言的凱瑟琳精神錯亂，產下女兒小凱茜之後，不幸死去，希斯克里夫聞之痛不欲生。懷孕的伊莎貝拉終於發現自己對希斯克里夫的錯愛，不甘虐待，逃出咆哮山莊，前去大都會，生了兒子小林敦。過了十多年，伊莎貝拉病故，生前將兒子託付畫眉田莊的兄長埃德加，但被希斯克里夫取得扶養權。小林敦向來瘦弱，不為希斯克里夫所愛。詎料，小凱茜和小林敦互有愛意，埃德加堅決反對二人交往，希斯克里夫則強使小凱茜嫁給病弱將死的小林敦。未久，埃德加和姪子小林敦都去世，小凱茜成為寡婦，希斯克里夫如願將埃德加的所有家產據為己有。

長達十八年的復仇計畫得逞了，希斯克里夫並不快樂，他無法從對於凱瑟琳的思念中解脫出來，乃至不吃不喝，苦戀而死。哈里頓和小凱茜繼承了咆哮山莊和畫眉田莊的產業，而哈里頓對小凱茜本就懷有好感，兩人終於相愛成家。倒是希斯克里夫和凱瑟琳鬼魂不散，成了當地的一則傳說。

整體言，《咆哮山莊》故事傳奇色彩十分濃厚，可謂極盡誇張之能事，亦為十九世紀小說敘事結構的一大特色。

（三）個性獨特

《咆哮山莊》主角希斯克里夫的人物塑造，充分運用對比手法，堪稱全書最為鮮明的藝術表現。

小說中，希斯克里夫皮膚黝黑，身世成謎，自小被老恩肖帶回咆哮山莊，被牧師希爾德斯指為小怪物，認為是「一個小東印度水手，或者是哪個美國人或西班牙人的棄兒」，希斯克里夫就在這樣的歧視下長大，人格不遭受扭曲也難。他受盡虐待而頗能忍耐，從不訴苦抱怨，個性倔強，很少去麻煩別人。久而久之，整個人變得粗暴狂野。即使已經十六歲，相貌不醜，智力不差，他偏要想盡辦法，給人一個從裏到外都令人厭惡的印象。當凱瑟琳第一次去畫眉田莊回來，讚美著埃德加舉止之優雅，希斯克里夫內心充滿嫉妒，卻也為此感到自卑，他告訴女管家內莉：「即使我把他打倒二十次，這既不會使他變難看，也不會使我變好看呀。我多麼希望我也有淺色的頭髮，白白的皮膚，有他那樣的穿著和舉止，而且也有機會變得和他將來那樣有錢！」即使多年以後，畫眉田莊的房客洛克伍德的眼中，希斯克里夫皮膚黝黑，像個吉普賽人，但從衣著舉止觀之，又像位紳士，也許有些衣冠不整，不修邊幅，看上去倒不刺眼，因為他有一副挺拔、漂亮的身材；那張臉則頗為陰鬱，多少帶點缺乏教養的傲慢。

艾蜜莉‧勃朗特之塑造希斯克里夫，正好與畫眉田莊的埃德加‧林敦形成對比，猶如「剛看過一個荒山起伏的產煤區，突然換成了一座美麗肥沃的山谷」。當出走的希斯克里夫於三年後歸來，女管家內莉發現，希斯克里夫已經完全變了樣，長成一個高大、健美、筆挺的男子漢，埃德加站在他的身旁，就顯得瘦弱，像個少年了；他臉上的表情和果斷的神色，也都比埃德加老練多了；他看上去很有才智，以前那種低賤落魄的痕跡完全消失，只有在那低壓的雙眉和充滿黑色火燄的眼睛裏，還潛伏著半開化的野性，不過已經被壓抑住了；他的舉止頗為莊重，雖然過於嚴肅，不夠文雅，但擺脫了粗野。埃德加胞妹伊莎貝拉很想和希斯克里夫在一起，對希斯克里夫個性十分了解的凱瑟琳警告自己的小姑，對方是個野性未改的人，粗俗無禮，沒有教養，彷如只有岩石的荒野，要她千萬別以為在他那副嚴峻的外表下，深藏著愛心和柔情。相對的，斯文瘦弱的埃德加，篤信上帝，仁慈、忠厚、正直。凱瑟琳一生最重要的兩個男人，身世未明、青梅竹馬的初戀情人希斯克里夫和門當戶對的丈夫埃德加，如同「咆哮山莊」與「畫眉山莊」之對比，更加凸顯出希斯克里夫個性的獨特。

（四）摯愛凱瑟琳

希斯克里夫憤世嫉俗，愛恨分明，對於凱瑟琳的愛，可歌可泣四字適足以形容。

凱瑟琳又野又淘氣，小時候，經常和希斯克里夫比膽量，一起站在那些墳墓中間，叫鬼快出來；當希斯克里夫被禁閉在閣樓，她像猴子一般，從另一間閣樓的天窗先爬到屋頂，再從屋頂爬進那一間閣樓的天窗，去探視希斯克里夫。可是整個教區內，就數她的眼睛最漂亮，她的微笑最甜蜜，她的腳步最輕盈。雖然任性、急躁、無禮，但她心地善良，一旦把人惹哭了，她便會陪著哭起來，迫使對方不得不安靜下來，回過頭來安慰她。當凱瑟琳去到畫眉田莊，收起粗野的一面，憑著她那伶俐乖巧的熱情，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老夫人和老紳士給哄騙住，還贏得伊莎貝拉的讚賞和其兄埃德加‧林敦的傾心愛慕，在在顯示她的雙重性格。

從小到大，凱瑟琳有別於兄長亨德利之將希斯克里夫視為眼中釘，她跟希斯克里夫談得來，玩在一起；她對希斯克里夫的愛，恰似腳下亙久不變的岩石，雖然它給的歡樂看起來很少，其實不然，凱瑟琳告訴女管家內莉：「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多麼愛他。我這麼愛他，並不是因為他長得英俊，內莉，而是因為他比我自己更像我自己。不管我們的靈魂是什麼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樣的，而林敦的跟我們就截然不同了。」又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大的悲苦就是希斯克里夫的悲苦，而且從一開始，我就全都覺察到，感受到了。我活著的最大目的，就是他。即使別的一切全都消亡了，只要他留下來，我就能繼續活下去；而要是別的一切都留下來，只有他被毀滅了，那整個世界就成了一個極其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再像是它的一部分了。」

凱瑟琳和希斯克里夫一起長大，有著對野性的渴望，以及對愛情的堅持，不過，極其矛盾的是，當英俊、富裕、有文化教養的埃德加向她求婚，即使她愛希斯克里夫遠勝於愛埃德加，卻屈從於當時的社會階級與規範，認為要是嫁給希斯克里夫，就等於貶低自己的身分，更胡扯道：「要是希斯克里夫跟我結了婚，那我們不是要去討飯了嗎？要是我嫁給林敦，我就可以幫助希斯克里夫站起來，安排他擺脫我哥哥的逼迫和欺壓。」即使女管家內莉並不認同凱瑟琳離譜的說法，指責她不道德，凱瑟琳依然接受了埃德加的求婚，傷透希斯克里夫的心。選擇埃德加‧林敦，雖然符合當時社會的價值判斷與婦女們擇偶結婚的慣例，但也令其婚姻蒙上陰影，更迫使她與希斯克里夫兩人都必須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直到凱瑟琳懷孕而又病重之時，希斯克里夫設法前來探視，凱瑟琳這才抽泣、認錯，尋求和解，說：「如果說我做下了錯事，那我正在為此付出生命。這就夠了！你也拋棄過我，但我不願責怪你。我寬恕你，你也寬恕我吧！」

（五）一往情深之愛

至於希斯克里夫對凱瑟琳，可謂一往情深。他離開咆哮山莊三年，在外辛苦奮鬥，只為了贏得凱瑟琳的愛與認同。希斯克里夫告訴女管家內莉，兩個詞就可以概括他的未來：「死亡」和「地獄」。失去凱瑟琳，活著也是在地獄裏。又說：「我真是一個傻瓜，竟然一時糊塗，以為她把埃德加‧林敦的情愛看得比我的還重。憑他那瘦弱的身心，哪怕他使盡全力愛她八年，也抵不上我對她一天的愛！」當凱瑟琳難產去世，希斯克里夫守痛不欲生，守在畫眉田莊之外不肯離開，「他拿頭往滿是瘤結的樹幹上猛撞，抬起兩眼，乾號著，那模樣根本不像一個人，而像一頭快被刀矛捅死的野獸」。凱瑟琳葬禮之前，希斯克里夫偷偷前去看她最後一面，還將自己的一綹黑髮放入凱瑟琳脖子上的小金盒，葬在一起。其真愛由此可見一斑。對凱瑟琳的思念，一直折磨著希斯克里夫，使他不得安眠。甚至於後來希斯克里夫看到神似凱瑟琳的小凱茜，使他異常思念凱瑟琳，她的臉顏出現在每一朵雲裡，在每一棵樹上，充滿在夜晚的空中。希斯克里夫於是買通教堂司事，託人掘墳，讓他打開棺木，再看凱瑟琳的遺容，他告訴女管家內莉：「現在，既然我已見到了她，我的心也就平靜下來了──平靜了一點。那可是一種奇特的殺人方法啊，不是一寸一寸地，而是髮絲般一絲一絲地宰割著我。十八年來，這幽靈般的希望就這樣一直誘惑著我！」

希斯克里夫死後，不只跟凱瑟琳埋在同一處，其鬼魂也依然跟她常相左右，這雖是當地的無稽之談，卻充分顯示希斯克里夫之深愛凱瑟琳。

（六）一心報復之恨

相較於希斯克里夫之摯愛凱瑟琳，其對於亨德利．恩肖和埃德加．林敦的恨，亦形成強烈對比。

希斯克里夫因從小飽受亨德利欺負，因恨而生報復之心，希斯克里夫告訴女管家內莉，打算找亨德利報仇，說：「我不在乎得等多久，只要最後能報上仇就行，但願他別在我報仇前就死掉！」內莉奉勸他：「懲罰壞人是上帝的事，我們應該學會寬恕人。」但執抝的希斯克里夫完全不予理會。果然，希斯克里夫離開咆哮山莊，三年後歸來，利用賭博奪走亨德利的財產，占有咆哮山莊；亨德利不知振作，繼續沉淪，酗酒而亡，致使兒子哈里頓淪為奴僕。儘管哈里頓有著一等的天賦，可是希斯克里夫未給予栽培，不教他識字、閱讀，使他變得比草包還不如，無知的哈里頓竟還死命地喜歡著希斯克里夫。

至於埃德加，是凱瑟琳自願與之交往、成家，希斯克里夫為此懷恨在心，則埃德加未免無辜。希斯克里夫先是娶自己根本不愛的埃德加胞妹伊莎貝拉，使得埃德加兄妹關係破裂，婚後，希斯克里夫惡意對待伊莎貝拉，逼迫她不得不出走。俟伊莎貝拉去世，希斯克里夫得知，隨即搶回兒子小林敦的扶養權，但他對這唯一的親骨肉，沒有所謂的父愛，小林敦成為希斯克里夫復仇計畫的工具。希斯克里夫告訴故事敘述人女管家內莉：「我的兒子是你們田莊未來的主人，在我有把握成為他的繼承人之前，我是不會巴望他死掉的。再說，他是我的兒子，我要洋洋得意地看著我的兒孫，名正言順地成為他們家那份產業的主人，由我的孩子出錢僱用他們的孩子，來耕種他們父輩的土地。只是因為有了這種想法，才使我能容忍這個小畜生。」

兒子小林敦在希斯克里夫仇恨之心的對待下，造成了性格的扭曲，他向小凱茜坦白心聲：「你比我幸福多了，你應該比我好。爸爸盡說我的缺點，對我是夠輕視的了，所以我自己自然也就懷疑起自己來了。我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像他常罵的那樣毫無出息；我感到很惱火，很痛苦，因而恨每一個人！我是沒有出息，脾氣不好，精神不振，而且幾乎總是這樣。要是願意，你可以跟我說再見，那樣你就可以擺脫一個累贅了。」儘管埃德加知道希斯克里夫惡意的企圖，然他耽溺於喪妻之情傷，無力阻止，體弱多病的小林敦和小凱茜終究還是在希斯克里夫強迫之下結婚。埃德加和小林敦未久先後病故，小林敦在他的舅舅埃德加去世之前、小凱茜離開他身邊的那個星期裏，被希斯克里夫威逼誘騙，立下遺囑，將自己的所有和小凱茜的動產全都贈與他的父親。至於田產，因小林敦尚未成年，本就無權過問；不過，希斯克里夫依然根據妻子伊莎貝拉以及他自己的權利，早已依法律規定占走一切。無錢無勢的小凱茜奈何不了他，於是希斯克里夫如願成為咆哮山莊和畫眉田莊的主人了。

（七）悲劇一生

綜觀希斯克里夫一生，雖是身分不明的混血棄兒，卻也可能是老恩肖跟某個印度或非洲女子的私生子，否則怎會獲得老恩肖的寵愛？無論事實為何，在十九世紀大英「日不落國」的時代，白人優越至上，種族歧視嚴重，膚色黝黑如吉普賽人的希斯克里夫，其成長過程必然益加坎坷，埋下了憤世嫉俗的潛在因素。及長，心性未定的初戀情人凱瑟琳移情別戀，希斯克里夫驟然失去所愛，內心痛苦、不滿，為仇恨所蒙蔽，乃至陷於仇恨的泥淖而無法自拔，即使最終實現了處心積慮的復仇計畫，但自己亦付出慘痛代價，毀了自己的人生，至死不能從痛苦中超脫出來。

小凱茜在嫁給小林敦之前，曾經直白批評希斯克里夫：「我知道他愛我，因此我也愛他。希斯克里夫先生，你可是沒一個人愛你。不管你把我們折磨得多慘，一想到你的殘忍源於你更大的痛苦，我們也就等於報了仇了！你很悲慘，不是嗎？孤零零的，像個魔鬼，也像魔鬼似的有一肚子嫉妒心，是嗎？沒有人愛你──你死的時候，沒有人會為你哭泣！我可不願意做你這樣的人！」後來，了無生意的希斯克里夫向自始至終在場旁觀，知悉一切事情發展的女管家內莉表示悔意，說：「我往日的敵手並沒有打敗我，現在正是我向他們的後代報仇雪恨的時候。我完全可以辦到，沒人能阻攔住我。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我不想打人，連抬手都嫌麻煩！聽起來好像是我勞碌了這麼些年，為的只是要表現一下自己的寬宏大量。絕不是那麼回事──而是我已經沒有欣賞他們滅亡的心情，也懶得去做那些無謂的破壞了。」

希斯克里夫憤世嫉俗的愛與恨，怎不可憐、可悲，令人為之噓唏！不過，在敘事結構方面，作者艾蜜莉‧勃朗特讓《咆哮山莊》第二代的小凱茜以她所擁有的識字∕知識力量，成為粗魯的文盲表兄哈里頓的引領者，且她身為女性的自尊、意識與自我認同，也將因為象徵父權壓制力量諸如希斯克里夫的亡故，以及哈里頓對她的依賴與愛情，而得到成長與確認，這使得《咆哮山莊》的文學境界有所提升，創造了永恆的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