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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時代臺灣人理想中的女性──談庒司總一《陳夫人》的安子
2023/06/07 18:20:46瀏覽1020|回應0|推薦22

 

庒司總一《陳夫人》﹞

#陳夫人安子的人物塑造,其前進∕保守、平和∕勇敢之對立的和諧與統一,當為《陳夫人》獲致成功的主因。

忠實反映時代

臺灣文學大師葉石濤生前曾大力推薦三本臺灣於日本時代的長篇小說,分別是西川滿《臺灣縱貫鐵道》、濱田隼雄《南方移民村》與庄司總一《陳夫人》,更讚美《陳夫人》說,臺灣文學書單不能沒有此書。足見《陳夫人》文學地位之舉足輕重。

《陳夫人》作者庒司總一(1906-1961),幼年隨父來臺,在這塊土地接受小學到中學的教育,直至中學畢業才返回日本內地就讀大學及從事寫作。1940年,庒司總一在東京刊行《陳夫人》第一部「夫婦」,大受好評;1942年,完成《陳夫人》第二部「親子」,時值日本侵華戰爭末期,此作隔年參加皇民奉公會第一屆「大東亞文學賞」,獲得次獎(首獎從缺),轟動一時,堪為庄司總一畢生代表作,不只在臺日兩地,當年連朝鮮、滿洲與中國沿海各省及南洋都擁有廣大讀者。由於庒司總一對臺灣文化了解甚深,《陳夫人》敘事背景為臺灣,寫的是1920年代一位嫁入臺灣望族的日本媳婦安子前半生的故事,真實度高,呈現臺日之間的種種衝突與矛盾,分別從殖民、原住民、性別、民族各角度切入,使得《陳夫人》的面貌顯得非常多元,成為研究臺灣文學的名著,在文學史上有其一定的影響與地位。

二次戰後,臺灣由於政權更迭,《陳夫人》這本以日文忠實反映臺灣在日本時期內地與本島民間互動的小說,因得了日本皇民奉公會文學獎,被歸為以「文學報國」理念附和日軍侵略的「皇民文學」,是以在白色恐怖的戒嚴時代,這本書在臺灣文學界始終只聞其名,直到21世紀才有中文版,讓讀者得以一窺全豹。

陳清文夫婦為核心

《陳夫人》小說背景大約是1920至1940年間日本時代的臺灣,男主角陳清文出身於臺南望族,赴日留學,為東京帝大法科高材生,在教會結識來自東北農村,從女子中學畢業至東京學習家政,寄宿於叔父家的五十嵐安子,兩人情投意合,相戀相愛,當陳清文向女方家提親,詎料不論其學歷、身世、品格、外表如何出色,卻因他是臺灣人,即遭女方家長婉拒,令陳清文倍感屈辱。其後安子返鄉搭乘的火車遇到雪崩,她未向家人求助,反而拍電報給陳清文,使得兩人確認彼此心意,安子乃不顧家人反對,瞞著大家,跟陳清文同居。接著安子跟隨陳清文來到臺南陳家,再以吃藥自殺要脅,總算取得日本娘家父親的同意,正式辦妥結婚手續。

故事從兩人的異族婚姻、男女主角回臺灣結婚後的生活起始,開展到陳氏家族、產業和後代子孫。已經成為「陳夫人」的安子是全書核心,敘述她以陳家長媳身分,盡力與陳家上下和諧相處,一路走來,甘苦備嚐,克服種種糾葛,總算從被眾人排斥,最後融入完全不同的臺灣社會,被整個家族所接受,進而成為陳氏家族依賴的安定力量。綜觀之,安子被庒司總一塑造為臺灣人理想中的女性,無疑是《陳夫人》在藝術表現上最值得稱道之處。

既前進又保守的矛盾

作者對於安子的外貌,著墨極少,人物的形塑重點放在其個性。書中只說安子是美麗的日本女性,在小叔瑞文眼中,長嫂安子清新美麗,純真而優雅,像擺在佛壇上的青磁花瓶一樣。安子固然美麗,但不是那種像花開般明朗的容貌,她的舉止沉著,甚至於太過安靜,不會顯出活潑、嬌媚的樣子,可以說內向而不性感。尤其對基督教信仰十分虔誠,更是看來理性、樸素、隨和,家人不曾看過她動怒、哭泣,或是與人爭執。

再者,安子來自內地,卻膽敢與臺灣本島青年私奔、同居、結婚,在1920年代堪為走在時代前端,思想前衛的現代女性;事實上,在陳清文眼中,安子是保守的,她行事謹慎、思慮深、有忍耐心,這些優點是安子的美德,陳清文卻認為是思想陳腐。不過,正因如此,入鄉隨俗的安子才能夠扭轉陳家原本對她的排斥,終能獲得陳家上下的接納。

陳清文仕途不順,出國散心期間,么弟瑞文向獨自在家的大嫂安子告白示愛,為嚴守婦德的安子所明白拒絕,可是她內心仍不免怦然心動,在日記寫下心情,覺得這種感覺不壞,寫著寫著狂熱起來,有時含淚有時悄悄微笑,陶醉其中,她心裡原諒了瑞文,覺得不該打他耳光,這寬容之下潛藏著不純潔,甚至是一種意淫的感情。由此看來,她的心靈希望至善,可是肉體軟弱,不禁求神寬恕她的罪。由此看來,安子可以說是既前進又保守,個性矛盾,有著人性上的弱點,這無疑是人物塑造之一種對立的和諧與統一。

當然,如何扭轉自己在陳家艱難的處境,乃是安子必須面對與克服的挑戰,同時也充分展現其個性。在眾多「陳夫人」之中,包括婆婆阿嬌、大弟景文妻玉簾、妾「龍」、么弟瑞文妻春鶯、原民妾「陣」等,與安子造成較大衝突的是婆婆阿嬌與大弟景文妻玉簾。

陳家的大家長陳阿山崇尚老莊思想,溫和無爭不管事,而強勢的婆婆阿嬌是清文的繼母,當家裡諸多不順,阿嬌往往歸咎於陳家長男娶了異族媳婦所致,即使清文和安子夫妻比另兩個弟弟出色,她依然固執這種觀念,怪罪著安子。不過隨著年齡的增加,阿嬌終於覺得清文還不錯,大學畢業,人格高尚,自官場下來,至教會學校教書,接著所經營的鳳梨罐頭事業受到大家肯定;而安子也十分賢慧,頗受好評。婆婆阿嬌對待非親生的清文和安子,跟從前比起來要親近多了,這卻讓親生兒子景文嫉妒不已。

至於陳家二媳婦玉簾,系出名門,養尊處優,然因家道中落,勉強嫁入富裕的陳家,與丈夫景文之間並無情愛,夫妻感情欠佳。安子初至陳家,個性好勝的玉簾自覺優越的地位受到威脅,儘管安子絲毫沒有要和玉簾競爭的意思,只是玉簾處處不願意輸給安子而焦躁不安,老是要跟安子較量,動輒欺負新來的嫂嫂。這種競爭心態或敵意,充分顯現女人的淺薄狹隘。安子則態度寬和,不予計較。景文婚姻長期不能得到滿足,於是在外尋求慰藉,不顧家人反對而娶藥草店楊老闆的女兒「龍」為妾。「龍」的條件樣樣不如玉簾,更使得玉簾整天悶悶不樂,夫妻感情雪上加霜。婚姻生活不幸,玉簾偏又懷孕,為此痛苦上吊,幸被機警的安子所救。玉簾反省自責,認為過去的行為不對。安子勸玉簾,不喜歡丈夫,不如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或是更寛廣的放在人生上,而且要付諸行動,有所作為。後來,玉簾被安子感召,信了教,熱心投入,得以支持自己活下去,同時也從參與鄉下陳家農園的勞動工作,找到了快樂。這都是受到安子的影響所致。

不只是賢內助

安子隨清文來到陳家,成為丈夫精神上的重要支柱。安子私下告訴么弟瑞文,絕對不是貪求財產才嫁入陳家。她衷心相信丈夫,給予全力支持,當丈夫因行事風格強硬,引起家人憤懣,安子挺身而出,為丈夫辯護,告訴么弟瑞文:「因為他在內地生活了很久,對於自己出生的土地,生長的家鄉的風俗習慣已忘記了。他的作法過分是事實,但他並未感到忽視大家、擺威風。他夾在新舊之間,感到格格不入,硬要設法突破,依我看來是這樣。我覺得他一點也沒惡意,他耿直,不太知道妥協,所以會被誤會。」安子一向以丈夫為榮,不覺得日臺聯姻不幸福,她認為,夫妻彼此的出身、語言或風俗習慣不同,難免產生種種磨擦,但此非難以挽救的不幸,更不認為那是會使人失掉信念的悲劇。至於丈夫創立的鳳梨罐頭事業,經營已上軌道,卻因殖民政府強制將臺灣所有鳳梨罐頭株式會社合併為一家而被迫結束,安子並不感到幻滅,仍為丈夫堅持不以利潤為先的崇高理想而感到驕傲。

她知道丈夫很能幹,精神也旺盛,具有勃勃的野心,只是丈夫在官場上受到不公平待遇,覺得這是莫大的挫折,她轉而支持丈夫辭官,說「你當一個威嚴的官吏,我真的並不喜歡」;同時勸丈夫坦然面對一切,勿把任何不如意的事都歸咎於因為自己和內地人結婚。當丈夫決定單獨出國散心一年,安子給予支持,心想,清文本身很害怕幸福被奪,害怕受禍,頑強地拒斥不如意,如此不如意反而更會降臨到他身上,使他飽受創傷,他之所以要到海外去旅行,就像鹿尋找水而走下山谷一樣。安子理解清文的內心是希望單獨去旅行,便不堅持要丈夫帶她同行,畢竟他在人生的路途上,中途天黑起來,走投無路,他想開拓出一條新的光明道路,就需要暫時脫離一切社會的羈絆,看看外面的世界,保有完全獨立生活的、孤獨樸素的心靈。這是安子做為另一半,十分難得的體貼。

此外,安子平時掌管家計,為丈夫分勞,且貴為陳家大少奶奶,但與當時臺灣一般纏足的富家媳婦不同,她是天足,行動自如,自己縫製工作褲,在農場開闢菜圃,種植各種蔬菜,親自體驗下田勞動的辛苦與喜悅,漸漸地影響陳家的族人,也跟著親近清文的農園,享受不一樣的生活。尤其是,清文主張遷墓,改善民俗,促進城市未來發展,特前去公會堂參加遷墓反對派的演說會,結果清文被視為民意背叛者,遭現場失控的暴徒攻擊行刺,安子早就察覺氣氛不對,趕到現場,幫助運氣不好被捲入風波的丈夫突破包圍,勇敢擋在丈夫面前,遭刺一刀,和服襯衣滲透了鮮血。幸好安子身上和服的綾羅腰帶雖被刀刃刺破,卻因未能深刺而救了自己一命。而腰帶被刺之處,正是代表日本的菊花圖案,不啻象徵日本民族文化力量對於臺灣本島的拯救意涵。安子不顧自身安危,勇敢營救丈夫的可敬行為,令清文既感謝又對不起。是以整體言,安子不只是賢內助,也可以說是極其難得的、理想的終身伴侶。

擁有思想及信仰

更難得的是,安子是擁有思想及信仰的女性,在1920至1940的封建年代,可以說鳳毛麟角。剛結婚時,她就展現了自主性。丈夫陳清文為不辜負安子跟隨他到臺灣的心意,他告訴安子,自己一定要出人頭地。安子了解丈夫認真要揚眉吐氣,讓堅決反對他們結婚的人刮目相看,但也老實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過你的出人頭地,和我的幸福是兩件事。」對於獨生女清子,陳清文很自然地選擇用日本式教育來培養,讓清子在女兒節穿長袖和服,使得清子彷彿被看成不同種類的人,並不大喜歡,安子注意到女兒的感受,跟丈夫說:「總之,她還幼小,才五歲而已。她會希望像其他的孩子一樣穿臺灣服,說臺灣話。等她長大了自然會發覺到自己的境遇的。當前還是採用放任主義為宜,或許使孩子順其自然的成長比較好吧!」清文聽後,沉默之中同意妻子的意見。又,為了促進城市未來發展,陳清文不拘泥於感情,超越了自我,把心置於高瞻遠矚的理想之境,是以主張遷墓;安子則不予贊同,能設身處地考慮民眾的心理,說這裡是從鄭成功以來三百年的墓地,先人們長眠於此,後代子孫任誰都會多加珍惜。由於與清文不同調,不免令清文感到孤單、内疚。

再者,棄文從商的陳清文,經營鳯梨罐頭事業,有別於一般商人,不以營利為最高原則,非常重視農場的勞工福利,充滿人道精神與理想色彩,安子也因為信教的關係,同樣有著濃厚的人道思想。黃昏散步時,經過山丘的墓地,清文和安子默禱之後,她說:「我們這樣的祈禱,有一點像米勒名畫〈晚鐘〉的夫婦吧?我們雖然不是農民,但體會得出農民的心。」這使得清文臉上浮現會心的微笑。

清文獨自出國旅行期間,留在家中的安子試著寫日記,自然而然使心情平靜下來。她在日記寫道,獨自散步爬上山丘,望著金色晚霞,心想,希望海外旅行的新經驗能帶給清文精神上的和平,而且若不對眼前這層層疊疊的山脈所沉眠的民族之靈抱著敬愛,不管他對殖民地或民族問題,持有如何卓越的意見或思考,歸根結蒂只不過等於無根的樹罷了。

弟媳玉簾看不起卑賤的勞動,無法想像如安子所說的,快樂的田園會讓人忘掉世間的煩惱,但她畢竟受到安子影響,也來到鄉下了,安子趁此告訴玉簾,「想做點別的事,希望由於身心兩方面都活動而能夠直接產生出什麼……我這樣說聽來誇張。總之,人要工作才好,工作最好。」這種透過勞動,使得身心保持均衡的人生哲學,非常值得四體不勤的人效法學習。

以上種種,莫不顯示安子是擁有主見和思想的女性。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安子的宗教信仰。一般而言,日本教育認為「宗教與文學不可並存」,知識分子研究學問而擁有沒有理論根基的信仰是一種恥辱,因此擁有宗教信仰的日本作家,甚少在作品中討論信仰。不過,《陳夫人》的宗教意涵,是全書的重要主題。陳清文和安子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亦因信仰而認識、結婚。《陳夫人》所一再提到的基督之愛,是同時代其他長篇小說裡罕見的題材,無論其呈現方式是否過於直接而有傳教的批評,宗教信仰確為本書一大寫作特色。

安子深信,和清文結婚是生前就已由神所預定。只要神指示了方向,她便絕對不再動搖迷惑,遇到困難、痛苦或不幸,誠如讀舊約聖經所體會,「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又,清文和安子一起散步,欣賞著黃昏美景,清文不禁朗誦華滋華斯的詩句:「這是一個美麗的黃昏,安詳而從容,神會出乎意料地與你同在。」也更加明白,一切事物由愛出發而終歸於愛。當玉簾問起,人究竟為什麼而活?這誰都不容易說清楚,安子的想法是:「我們人是活著的嘛!若是要對活著貼上什麼價值的標籤的話,便必須在這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中所給予的生命的一點,……充實這所給予的生命。這個充實便是尋求神。也可以說就是愛。」

最後,陳清文準備舉家遷至印尼爪哇闢設農園,展開新生活,他提問,女兒設計好的新家還缺乏什麼重要的東西?清子想不出來,安子則在心裡小聲地說:「──。」庄司總一藉由安子之口表達,無論何時何地,愛才是最重要,且不只是作者、身為主角的清文和安子、清子,有心就人人可以做到。這是多麼崇高的主題意涵。

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的安子,在語言不通、生活方式差異之下,感受到整個家族、整個社會對她的排斥,卻依然堅持,要用「愛」來包容與接納一切,化解爭議,拆毀隔斷的牆。作者庒司總一強調,安子是虔誠的基督徒,始終相信,愛就是光,光能照亮一切,並祛除所有的黑暗,從而贏得眾人的尊重與憐惜,逐漸成為家族穩定的力量,以及家族的重心。

對立的和諧與統一

出版《陳夫人》的吳榮斌指出,《陳夫人》在臺灣歷史上,不只是一本小說或一齣戲劇,她代表的是20世紀中期以前,臺灣所有受過日本教育的內地人與本島人,心中共同完美女性的典型。更由臺灣旅日學者王育德自傳推知,《陳夫人》在日本時代的臺籍知識分子之間,早已是人盡皆知的小說人物。戰後,《陳夫人》在臺灣備受忽視,直到21世紀,終於有了中文版,作家楊照評論本書時特別說到,「驚訝於這部小說裡,對於殖民同化前途、皇民歸順宣傳上一廂情願的部分,如此之少」,認為「庄司總一其實並沒有在行文中擅加太多明白的價值判斷,對自己身為日本人、身為殖民者的偏見固然無法真正自覺地排除,卻也謹守分寸不太過分干擾情節、人物的自主發展」,實屬難得。

綜觀之,庄司總一對於陳夫人安子的人物塑造,其前進∕保守、平和∕勇敢之對立的和諧與統一,在在令讀者印象深刻,當為《陳夫人》獲致成功的主因吧!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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