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邁出全新的一步

村上春樹（1949-，むらかみ はるき，Murakami Haruki）《發條鳥年代記》（1994）是以第一人稱寫長篇小說的最後一部，於《海邊的卡夫卡》（2002）切換成一半用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即卡夫卡少年的篇章依舊用「我」當敘述者推進故事，其他篇章則以第三人稱敘述。直到《黑夜之後》（2004），才是從頭到尾純粹是第三人稱的小說，而且是透過攝影機營造「我們」的視線，表現出作者和讀者「一起偷看」的感覺，不被登場的人物察覺，自由自在地穿梭於各個空間。透過村上春樹細膩的描寫，攝影機有著出乎意料的存在感，村上表示，這是為了「將稱為『現代』」的數位化社會做數位化的處理」所下的功夫。因此對村上春樹的寫作歷程而言，《黑夜之後》自是具有里程碑的特殊意義。此書問世時，出版社宣稱：這是《聽風的歌》（1979）25年後，村上向小說世界所邁出的全新一步。

《黑夜之後》的小說背景是東京都，外部時間為深夜11點56分到隔天清晨6點52分，村上春樹寫這樣一個黑夜所發生的事情，以及為讀者描繪棲息在深夜東京各種人的內在幽暗。主要人物包括19歲的女大學生淺井瑪麗、其業餘模特兒姊姊淺井惠麗，以及吹伸縮喇叭的男大學生高橋，他們在東京的黑夜中邂逅、互動，這一切似夢非夢，至於黑夜之後，天亮了，現實世界如何發展，作者採開放式結局，一切交由讀者自己去想像。

（二）一個東京之夜

《黑夜之後》共18章，猶如一幕幕的劇本。第1章，23時56分，秋末，19歲的大學女生淺井瑪麗，獨自坐在深夜的Denny's餐廳看書喝咖啡，遇到姊姊惠麗的高中同班同學高橋。高橋2年前夏天和瑪麗有過一面之緣。兩人談起昔日見面的印象、惠麗的美麗，以及惠麗和瑪麗姊妹個性的不同。接著，高橋回去樂團練習伸縮喇叭，表示早晨5時還會回來這裏吃東西。第2章，23時57分，攝影機之下，床上的姊姊淺井惠麗深睡，在這個房間裏，似乎正要發生什麼事情。第3章，0時25分，阿爾發城賓館經理「薰」，是高橋的女性友人，來餐廳找瑪麗，請其前往賓館幫忙中文翻譯，應付緊急事件。原來有一非法居留賣春的中國19歲女子，在賓館遭嫖客毆打成傷，還被搶走身上的錢和衣物。瑪麗協助通譯後，對此一中國女子懷有好感，黑道分子隨即至賓館接走受傷的妓女。

第4章，0時37分，攝影機鏡頭下的淺井惠麗，繼續深睡，房內有一「沒有臉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始終無言地注視著她。第5章，1時18分，薰和瑪麗離開賓館，去酒吧小坐。瑪麗談起中學時被霸凌過，未能如父母所願進入有名的升學型學校，以便將來從事律師或醫師之類的行業。薰自云，曾從事職業摔角。兩人頗談得來。夜深，薰不放心，親送不願回家的瑪麗至熟識的Skylark。第6章，2時20分，阿爾發城賓館內，薰和兩位女服務生小麥、蟋蟀一起查看監視器錄影，找到了施暴者的影像，看來似乎是平凡的上班族。薰將此人的照片列印下來，交給黑道分子。第7章，2時43分，施暴者白川回到深夜的辦公室，一個人繼續加班；他已有妻兒，完全看不出是會去賓館買中國應召女的男人。這同時，高橋到便利商店買牛奶、蘋果來吃，另又買了魚板帶走。

第8章，3時2分，惠麗的房間內，沉默更加重一層。第9章，3時7分，高橋至Skylark找到瑪麗，閒聊時，高橋告訴她，自己的父親因犯罪入獄，母親早逝，他是孤單的獨生子；又說，明天起不玩音樂了，下決心認真讀法律，接受沒那麼快樂的人生。高橋接著說，他原先是賓館的客人，因錢帶不夠而變成在賓館打工。第10章，3時25分，惠麗繼續沉睡，那沉默的深度，讓耳朵都要疼痛起來。她彷彿拒絕醒來，繼續留在謎樣的黑暗中，無限期地睡下去。其間出現惠麗醒來了的幻境，但誰也不知她在這裡。第11章，3時42分，瑪麗和高橋一起到公園餵食野貓。瑪麗譬喻，姊姊是多愁善感的白雪公主，她則是健康的牧羊姑娘。高橋提起，半年前曾巧遇惠麗，惠麗透露，跟妹妹沒辦法很親，引以為憾。瑪麗為樣樣不如姊姊而感到自卑，其實瑪麗能夠掌握自己想要的，姊姊卻只能勉強扮好白雪公主的角色，很累人，也很羨慕妹妹。瑪麗似乎知道，姊姊並不想醒來。

第12章，3時58分，對妓女施暴的上班族白川，將搶自妓女的衣服雜物等清理完畢，帶走行動電話，叫車離開辦公室。途中，偷偷把妓女的行動電話放到便利商店的牛奶貨架上。第13章，4時9分，瑪麗和高橋繼續在公園談話，高橋細訴孤零零的身世、成長過程的陰影和痛苦、交不到朋友的失落。分手後，高橋回樂團練習場地，瑪麗則走進阿爾發城賓館。第14章，4時25分，原本深睡的淺井惠麗透過厚厚的玻璃，想做些什麼而聲音傳達不出，旁人什麼忙也幫不上。另一方面，白川回到家，邊吃優格邊看電視，像在看著遠比畫面更後面的東西。

第15章，4時32分，賓館服務生蟋蟀跟瑪麗聊起自己逃至此地工作的經過。瑪麗告訴蟋蟀，姊姊惠麗於兩個月前向家人宣布，暫時要睡覺一陣子，之後就一直睡著，只維持生命最小的限度，既不打呼也不翻身，大家怎麼叫她搖她都未醒來。醫生診察後認為，惠麗身體沒什麼異常。這怪異的現象使得瑪麗無法承受而離家出走。跟蟋蟀說出內心的感受，瑪麗情緒安穩的睡著。第16章，4時52分，高橋在樂團練習告一段落，先行離開。白川身體疲勞卻睡不著，希望自己能夠在家人起床之前睡著。賓館內的瑪麗坐在單人椅假寐。姊姊惠麗仍在自己床上端正地繼續睡著。高橋在便利商店貨架好奇拿起白川先前留下的行動電話，接到黑道分子來電之後，把行動電話放回原處，接著跟瑪麗相約，要到賓館接她去車站。新的一天近在眼前了。

第17章，5時38分，高橋和瑪麗離開賓館，高橋表明，想再跟瑪麗另外見面談談。但瑪麗即將去中國北京大學當交換學生，下一年6月才回日本。高橋說他願意等，並且會寫信給她。瑪麗不明白，何以高橋對她感興趣？高橋坦言，除了覺得瑪麗漂亮，亦無法適當說明。瑪麗下定決心告訴高橋，幼稚園時曾和小學2年級的姊姊惠麗一起受困於電梯，兩人在黑暗中緊抱對方度過了危機，當時姊妹倆的心重疊在一起，之後卻漸行漸遠，再也回不去了。高橋和瑪麗手牽手，在車站分手之前，約定要通信。第18章，6時40分至6時52分，瑪麗回到家，走進姊姊房間，鑽入棉被，環抱姊姊的身體，傳遞溫暖，流下了淚水，衷心期盼和姊姊的意識合而為一。清晨陽光洗滌著世界每個角落。便利商店的店員拿起貨架上先後被白川和高橋留下的手機，聽見黑道分子的威嚇，覺得莫名其妙。隨著太陽昇起，城市甦醒過來，而惠麗的小嘴唇有了反應似地微微牽動了一下。

（三）妹妹瑪麗掌握人生

村上春樹的小說人物，不分男女，幾乎個個都是孤單、寂寞、疏離、無奈、失落與悲哀，《黑夜之後》亦然，其中淺井瑪麗甚至於自承：「有時候有人說我有一點黑暗。」除此之外，如同村上春樹的其他小說，往往會有怪怪的女子，如《聽風的歌》左手只有四指的女孩、《尋羊冒險記》有著美麗耳朵的女友、《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女圖書館管理員和博士的胖孫女、《挪威的森林》的直子、《舞‧舞‧舞》的13歲美少女「雪」、《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初戀情人島本、《發條鳥年代記》的少女鄰居笠原May、《人造衛星情人》的小堇、《海邊的卡夫卡》的佐伯小姐、《1Q84》的少女作家深繪里、《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的木元沙羅等，至於《黑夜之後》的怪女子則是妹妹瑪麗。

相較於美麗受寵的姊姊，瑪麗很沒自信，個子小，長得又不漂亮，可以說沒有人會注意到她，自小一直很不安，沒交上什麼朋友，在學校還常常被欺負。小學3年級就討厭去上學，幸好鄰居一位小女孩在橫濱讀華僑學校，若讀這樣的學校，成績不必太過在意，瑪麗便轉學過去，直到高中畢業，卻也奠定了中文基礎，以及將來從事翻譯或口譯之類的志向。如今她是外國語大學生，研讀中文，還留有一點高中生的氣息，直頭髮黑黑短短，幾乎沒有化妝，未佩掛什麼首飾之類的東西，修長的小臉，黑框眼鏡，頭上戴著尺寸偏大的波士頓紅襪隊深藍色棒球帽，看起來就像個男孩子。她關心環保、不愛手機，平常不會主動跟任何人說話，個性有一點怪，不太容易親近。

父母對瑪麗不太滿意，不在乎她做些什麼。她不受父母重視，但認為自己一個人總有辦法過的。儘管如此，瑪麗仰慕姊姊，希望當姊姊最親密的朋友，只是那時就在當少女雜誌模特兒的姊姊，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餘裕來回應瑪麗的要求，於是姊妹漸行漸遠，瑪麗也就更加孤單了。

瑪麗固然孤單，精神上卻是堅強的，過著比較獨立的生活。她是無神論者，不相信輪迴，認為人死掉之後，就絕對的什麼也沒有，覺得這樣的想法比較自然。相信輪迴之說的賓館女服務生蟋蟀，佩服瑪麗很堅定地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瑪麗和姊姊不同，經常能確實掌握自己想要的，該說No的時候，可以清楚地說出來，以自己的步調一步一步往前走。而且她確實想花時間，一點一點逐漸建立起像是自己的世界般的世界；一個人進入那樣的世界時，某種程度心情會輕鬆一點。

《黑夜之後》最關鍵的一幕，是幼稚園時的瑪麗與小學2年級的惠麗，姊妹曾於地震時被困在黑暗的電梯中，緊緊抱著對方，一起度過難關。後來，兩人的距離卻越來越遙遠，彷彿生活在兩個世界，甚至於姊姊惠麗的深睡不醒，令瑪麗無法承受而在黑夜中離家出走。不過，小說的最後，瑪麗於黎明時分回到家，擁抱床上的惠麗，希望把像是拒絕醒來的姊姊帶回這世界，充分展現她堅強的個性與意志，也象徵著黑夜之後不再孤單的光明希望。再者，瑪麗並未拒絕高橋的追求，雖然暫因前往中國而無法在一起，但瑪麗留下了北京的宿舍地址，願意跟高橋通信，同樣暗示著終將走出黑暗，以及擺脫都會男女的孤單與悲哀。

（四）姊姊惠麗逃避人生

妹妹瑪麗是怪女生，姊姊惠麗更加特別。姊妹之間，想要親近卻越來越疏離，乃是《黑夜之後》敘事的重要主題。

淺井惠麗漂亮時尚，備受寵愛，高中就在雜誌當模特兒，偶爾會上電視，透明般漂亮，有與生俱來、非常自然地發出光輝的氣質，美到令妹妹瑪麗怦然心驚的程度。她上的是有錢人家女兒就讀的私立教會大學，21歲，雖是社會學系，但未必對社會學有興趣，不過是為了體面而在那類的大學擁有個學籍，懂得要領通過考試罷了。只是，她迷戀藥物、算命和減肥，令妹妹替她擔心。更悲哀的是，滿足周圍的人似乎成為惠麗從小到大的工作，也就是一直努力扮演好白雪公主的角色。她可能受到周圍的人縱容奉承，不過那恐怕也很累人。在人生最重要的時期，卻無法好好奠定所謂的自我。高橋告訴瑪麗，為他人而活的惠麗或許羨慕著能夠為自己而活的妹妹。至於惠麗到底想要什麼？應該連她自己都不太能掌握吧！

惠麗把光靠一個人的力量無法解決的問題埋藏在心裏，加以她沒有交心的女友，與唯一的妹妹又沒辦法很親，一個人獨自為各種煩惱所困，沒辦法往前進，她正在求救，而且藉著傷害自己來表現這種心情。於是兩個月前，惠麗向家人宣布，要暫時睡覺一陣子，當晚她回到自己房間，從那以後就一直睡著。其間，她的意識彷彿在拒絕醒來的樣子，想要排除現實世界，繼續留在充滿了謎的柔軟黑暗中，無限期地睡下去。事實上，她多麼希望，熟睡之後醒來就能夠回到原來屬於她的現實。這孤單與悲哀正是都會男女所面臨的困境，當事人卻往往無能為力。村上春樹《黑夜之後》藉由妹妹瑪麗向姊姊伸出援手，寄予未來一線希望。

姊姊惠麗表面光輝美麗，卻揹負說不出的痛苦與悲哀，無法決定自己的人生；妹妹瑪麗看似晦暗，實則具有堅強的個性，能夠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姊妹的幸與不幸，其對立可謂充滿象徵意義，令人深思不已。

（五）走出孤兒陰影的高橋

跟惠麗和瑪麗比起來，高橋是黑夜之中比較樂觀、明亮的一位。高橋與姊姊惠麗是高中同學，覺得美麗的惠麗高不可攀，有一次高橋的好朋友跟惠麗淡淡地交往，把他拉去參加像是兩對的約會，本來有另外一個女孩子要去，但她臨時身體不舒服，瑪麗才勉強被姊姊惠麗帶去湊數，因此和高橋有了一面之緣。《黑夜之後》的高橋，扮演惠麗和瑪麗姊妹之間的橋樑角色。

瑪麗是個怪女生，高橋跟她卻很談得來，由書名「黑夜之後」的由來即可略知一二。高橋喜歡音樂，選擇伸縮喇叭當自己的樂器，乃因高中時在二手唱片行碰巧買了一張《Blue-ette》的爵士唱片，A面第一首曲子就是〈Five Spot after Dark〉，他聽了深受感動，其中伸縮喇叭的吹奏更是令他眼前一亮，當下決定伸縮喇叭就是他所要的樂器了。對一般女生來說，爵士樂應屬冷門，詎料瑪麗居然知道〈Five Spot after Dark〉這首曲子而且哼得出來，實在難以置信。由此可知瑪麗之不同於一般女性，也因而深深吸引充滿好奇心的高橋。

高橋外型瘦瘦高高，給人一種營養不良的印象，頭髮相當長，好些地方糾結在一起，右臉頰上有一道因騎車意外所留下的深刻傷痕。或許是他個性好，以前就常常有人主動向他坦白一些事情，包括瑪麗的姊姊惠麗也和高橋談起心裡話，諸如她想和妹妹更親密一點卻事與願違之類。

令人意外的是，看來樂觀、明亮的高橋，其成長過程並不快樂。7歲時，母親因惡性乳癌住院，這同時父親因詐欺罪入獄服刑，7歲大的孩子彷如孤兒，由親戚和街坊鄰居輪流照顧，不過，大多事情似乎是他自己一個人在做。母親死後，父親被酌情提早假釋出來，但他對父親無法諒解，覺得不管發生什麼事情，父親都不該丟下他一個人不管，這種孤零零的感覺是高橋成長的陰影。父親出獄後從商，大起大落，有一段時期變得相當有錢，有一段時期則窮到谷底，也曾經半夜搬家躲避討債的人，一直無法在一個地方安定住下來過日子，高橋幾乎每半年就轉學一次，當然也就交不成什麼朋友。現在，父親從事什麼樣的工作，高橋不太清楚，儘管父親會按時幫忙繳納學費，不定期給些零用錢，繼母也把他視如己出，他和父親的關係依然十分疏離，不想待在家裡。長大了，高橋常常做著同樣的夢：時值傍晚，黑夜馬上就要來臨了；他還是7歲，又變成了孤兒，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有一個大人可以依靠。

長期以來的孤單，養成高橋一個人獨處也不會覺得難過的個性。此外，他在音樂上或多或少找到精神的慰藉。難能可貴的是，高橋對音樂懷抱著崇高的理想──把音樂深深地送到人的心裡去。但他自知沒有當一個職業音樂家的才華，就跟之前《人造衛星情人》的妙妙一樣，雖然玩音樂非常快樂，這畢竟不能當飯吃。他固然可以把樂器吹奏得很好，也受到讚美，被讚美當然很高興，不過也只是這樣而已。所以他決定在月底告別樂隊，離開音樂界，從此不再涉足。

原本在法學系就擁有學籍的高橋告訴瑪麗，他蠻擅長抓重點，考得好成績，可以考進馬馬虎虎的學校，這樣下去的話應該可以找到馬馬虎虎的公司工作，然後再馬馬虎虎地結婚，擁有馬馬虎虎的家庭。不過，他忽然對此感到厭煩。直到他有機會去法院旁聽了幾次審判，領悟到所謂審判這個制度本身，猶如章魚，可以採取各種形式，有時候採取所謂國家的形式，有時候採取所謂法律的形式，也可以採取更複雜、更麻煩的形式，不管怎麼切、怎麼斬，牠都會重新再長出腳來。在審判這個制度前面，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臉，全都變成了微不足道的記號或號碼了。一個人，不管是什麼樣的人，一旦被巨大的章魚似的動物纏上了、逮住了，就會被吸進黑暗裡去。於是高橋下決心認真讀法律，也許沒有玩音樂那麼快樂，他體悟到，沒辦法，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所謂的長大。如同瑪麗的「怪」吸引了高橋，高橋侃侃而談他對司法的觀察與見解，同樣也深深吸引著瑪麗。

瑪麗自承性格上有些黑暗，高橋立即開導她，我們的人生並不能單純地劃分成明亮或黑暗，在那之間，有所謂陰影的中間地帶，能夠認識那陰影的層次，並且去理解它，才是健全的知性。此時，高橋可以說已經走出成長過程的孤兒陰影。後來當高橋得知瑪麗將離開日本去中國北京讀書，不願再孤單寂寞的他，鍥而不捨，不斷告訴瑪麗，一定會寫信給她，充分展現積極擺脫孤兒陰影的樂觀態度，猶如《黑夜之後》的一道陽光，為自己也為瑪麗和讀者帶來了光明與希望。

（六）人物的孤單悲哀及其他

村上春樹《黑夜之後》的東京這一深夜時分，無論是睡或不睡，包括淺井惠麗、瑪麗、高橋、原本從事職業摔角的賓館女經理薰、逃躲追捕的賓館女服務生蟋蟀、非法居留賣春的中國女子，乃至於毆打妓女的上班族白川等，都是孤單、寂寞、疏離的，甚至於讓人覺得悲哀；這也是村上春樹小說人物塑造的特色。論者指出，村上春樹敏感、準確而又含蓄地傳遞出了20紀80年代的氛圍，描繪都市男女傾斜失重的精神世界，使讀者感受那無可救藥的孤獨、無可排遣的空虛、無可言喻的無奈和悵惘。孤獨、空虛、無奈和悵惘，即置身於「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都會年輕人充滿失落感的心境。此乃村上春樹一以貫之的創作主線。幸好村上春樹《黑夜之後》透過高橋之追求瑪麗，以及瑪麗之回家環抱床上的姊姊惠麗，欲將姊姊從黑暗之中拯救出來，替黑夜之後的天明帶來了一絲希望。

不過，《黑夜之後》敘事結構的缺失顯而易見，村上春樹固然以一個黑夜做為小說的外部時間，敘述深夜11點56分到隔天清晨6點52分之間所發生的事情，充分顯示其小說結構經營之苦心，但有些小說人物的下場並未交代清楚，如淺井惠麗房內「沒有臉的男人」、施暴者白川、賓館經理薰和服務生蟋蟀等，留下一個又一個謎團，沒頭沒尾，一切全交給讀者去想像，難免一頭霧水。又，書中不時穿插姊姊惠麗深睡的片段，描述一邊是到了夜裏也無法入睡的世界，另一邊則是持續睡覺的世界，兩邊無法相連，且刻意採用「攝影機式」的敘事形式，藉此呈現虛幻與真實的交替，既然邀請讀者參與，卻也因此限制了讀者的視點。這樣的敘事方式，有時會讓人感覺突兀，尤其房內一再出現沒有臉的男人，作者欲言又止，最終亦未進一步暗示或指陳其所代表的意義，變成只是故弄玄虛罷了，這也正是村上春樹作品敘事結構普遍受到訾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