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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花鞋
2008/07/31 01:03:12瀏覽828|回應0|推薦8

他老了,而且孤獨.

吃,是他畢生的愛好,嗜吃甜食的他,近來已不忌口.誠如外孫女所言,九十七歲,早過了隨心所欲的年紀,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吧.但日子一天天過,味覺卻越來越淡,當吃都沒勁時,生活變得越來越沒意思.

今天外孫女來,帶來他愛吃的蜜釀蕃薯與蜜棗.他依例又放在妻子的牌位前.當然要讓她先吃啊.疼愛了她一輩子,即使在她離開十年後,他仍習慣把每一樣好吃的東西讓她先吃.凝視照片,拍這張照片時她身體已不行了,四十多年的糖尿病,雖然連醫生都嘖嘖稱讚家人把她照顧得真好,全身細皮嫩肉,沒有一個潰爛傷口,但年過八十之後,眼睛還是不行了.照片中的她戴著眼鏡,看不清她那雙眼.多迷人的一雙眼啊!恰到好處的雙眼皮,不算濃密但捲長的睫毛,笑起來時固然美,即使生起氣來杏眼圓瞪,也一樣賞心悅目.女兒唸書時大家都瘋林黛.樂蒂,但無論他怎麼看,還是她最美,不但美,而且那股與生俱來的貴氣,活像白先勇筆下的落魄貴族,即使布衣布鞋,仍然散發著擋不住的貴氣.

認識她時,她是于家少奶奶,他只是長工之子,讀完中學後就到處打工,小時候長了水痘的他,因為父母不懂得照顧,臉上留下不少坑疤,使得他頗為自卑.見過她一兩次,她只是點頭示意,從沒交談過,他只知她本姓傅,祖父及父親早年在清廷及民國政府的單位裡當過文官,後來棄政從商,成了山東某進口汽車總代理的大股東,發了財,算是當地富商.于家雖然也算是當地地主,但和傅家相比,總少了幾分書卷味,多了幾分土財味;聽說她從小家裡就請了私塾老師到家裡教她識字唸書,唐詩宋詞和紅樓夢都讀過幾遍,這更使得她一嫁入于家,就把于家其他妯娌給比了下去.

她嫁的是于家老三,剛嫁進于家時,他常聽父母和其他工人們私下議論于家的三少奶奶生得標緻,可惜嫁給了老三,這輩子註定沒什麼大出息.于家老三雖是大房所生,但卻比哥哥小了十六歲,甚至比二房生的老二小了十一歲,因為算是于老先生晚年得子,前頭又有兩個優秀哥哥,所以家人都寵得很,從不寄望他學得什麼一技之長.印象中于老三長得白淨斯文,唸了幾年書後就成天待在家裡,既不下田,也不進帳房,每天就是蹓鳥聽戲,要不就和于家幾個媳婦開桌打牌.他第一次見到她那天,她端坐牌桌上打牌,而于家老三則坐在另側的太師椅上逗弄鸚鵡.當時的她脂粉未施.穿著藕色金絲的素面旗袍,看似樸素,然上好的旗袍料與精緻的繡花鞋仍透著貴氣.她聽著牌桌上的妯娌們說笑,不太搭話,只是淺笑;端倪她的五官,眼睛不算特別大,但細緻有神,配上捲長的睫毛.飽滿的瓜子臉.小巧的鼻子和清晰的唇型,那是一張標緻的大家閨秀的臉.

再見她已是遷台之後,那時的她帶著六歲女兒落居基隆,于老三在逃難過程中抛下母女二人已不知去向,生活環境和昔日相比自是清苦多了.為了照顧他們母女二人,他除了經營原本那家小雜貨店,又託人在台北找到幾個文職的打工機會,一人兼三職,每月個幾百塊錢,勉強夠三人溫飽及供女兒唸書.

她對驟變的生活既不抱怨也不自憐,逕自帶著女兒安靜地過日子,對於他的幫助,剛開始她總是婉拒,後來看他走得勤,也就默默接受了,偶爾還做些包子.饅頭回送給他;這樣的關係轉變已令他欣喜若狂,根本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直到那年淹大水,他放著自己房子不管,半夜跑去她家又搬傢俱又抱女兒的;等水退了,她突然開口叫他把房子退了,搬過去和她們一起住,兩人才真的開始夫妻生活.

剛開始的那幾年,生活依然清苦,她燒得一手好菜,北方麵食幾乎沒有一樣不精通,家裡的事也打點得面面俱到,一點都看不出以前家裡有五.六個丫頭伺候著;但唯一的一點堅持,是她從不輕易出門,一來因為她纏過幾年小腳,不好意思出門,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她仍堅持著大秀閨秀不輕易抛頭露面的想法,即使他偶爾想帶她和女兒出去走走,她也多半不肯.因為她不出門,買菜的工作自然就交給他了,不少山東同鄉看到他每天上菜場買菜,總笑他丟了北方男人的臉,但他甘之如飴,這輩子能得到她委身,買個菜算什麼呢!

對她,他不得不承認仍存著階級社會的敬畏,總覺得她是天上明星,即便落入凡間,應該有的貴族符號絕不能抹去.而她腳上的繡花鞋,是他在當時拮据的生活環境中唯一能給她的貴族享受.他剛搬過去時,看她經常自己做鞋穿,因為收入有限,她只做素面皮鞋;直到有一天他無意中發現她在抽屜裡保留著從大陸帶來的幾雙繡花鞋,精緻的繡工,和現實的狼狽形成強烈對比.那一刻他便下定決定無論生活有多苦,他至少要讓她每天在家裡都能穿上漂亮的繡花鞋.

為了找到符合她身世背景的繡花鞋,他默默打聽了大半年,終於從台北的同事那兒打聽到當時為老蔣夫人做鞋的店舖,老師傅本來也不肯接這種零散訂單,經他透過各種關係百般懇求,而且一口氣訂了五六雙,才得到做鞋師傅首肯.但不願出門的她,使得做鞋板和試鞋都困難重重,為了讓她高高興興地穿新鞋,他不惜台北.基隆兩地跑,先用硬紙板畫下她的鞋形,再帶上她自己做的舊鞋鞋板拿去給師傅,等師傅做好了新鞋板,他再取回去讓她試穿,兩三趟下來試到她完全滿意了,才讓師傅開始做鞋面.鞋面的布料,繡線.花色,她也有講究.一生清貧的他對這些完全外行,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往返基隆.台北,只為博她一笑.六雙鞋做下來,半年的積蓄沒了,但他看著這些繡花鞋頓時心滿意足,這些鞋的繡工精緻透氣,鞋底柔軟舒適,每天回家看到她穿著這鞋煞是好看,連房子也因為繡花鞋而光鮮了起來.

她不習慣穿日式拖鞋,即使在家裡,她也穿著繡花鞋,但為了怕廚房的油煙弄髒了鞋,所以她在廚房門口放了一雙更大的布鞋,進廚房時她便再套上那雙大布鞋,每每看著她穿著那雙大布鞋在廚房忙碌著,他便百般不捨,這時的她,就像那雙繡花鞋,被庶民肉體鎖住的貴族靈魂,格格不入卻淡然自處.

因為沒有婚姻之名,即使老二出生,身分證上的父親欄用的也是于家老三的名字.這對一般男人而言的奇恥大辱,他欣然接受:是啊,不用于家老三的名字,難道要她背負再嫁的罪名?更何況還是嫁給他這個不起眼的長工之子!即使她願意,他也不忍心啊,要她改嫁,就像在繡花鞋上潑上洗碗水,他寧可自己受辱,也不能接受任何對她可能的不敬.

四十多年的婚姻之實,並沒有為他在她出殯那天換得任何名份,看著兩個女兒忙裡忙外,他這個不是杖期夫的杖期夫只能像個外人般地坐在一旁.他木然坐著,回憶她走時的安祥:那天她嚷著全身發痛,剛好老大回家探視她,幫她洗完澡,擦乾身體.她半倚在床上邊喘氣邊和女兒閒聊外孫女倩倩的近況,然後微笑自語著:"倩倩真可愛."便不再做聲.本來還以為她只是睡去,後來才發現她就這樣優雅地走了.老大為她找了一個背山面海的靈骨塔,風景優美,更重要的是買的是夫妻塔位,這點讓他感激莫名.近日他覺得身體越來越不行了,整理照片時挑了張三年前拍的證件照交給了不是親生,卻照顧了他大半生,比親生女兒還周到的老大,而現在,他唯一的願望便是帶著那雙她放在抽屜,從捨不得穿的繡花鞋一起去見她,享受真正屬於他們的兩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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