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整理文章,找到這篇之前刊登在自由副刊的文章,是跟兩位好朋友一起寫的,當初為了寫這篇文章還特別跑了一趟。現在重新看這篇文章,別有一番感觸,不知文章中那幾位努力保存古蹟的朋友,現在可否一切安好?原文刊登網址: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4/new/mar/21/life/article-1.htm 無言的海島——走訪澎湖望安鄉中社村 因為人口外移,以及人為與天然的破壞, 中社村的建築聚落面臨了破落蒼涼的命運。 直覺上,這古蹟聚落獲得了關注,也獲得了整建的機會。 但是,這些遲來的關注,這些外來的關注, 真的是這塊小島上的居民需要的關注嗎? ◎陳重仁、饒瑞軍、李郁女閒 攝影◎陳重仁
時序進入秋季,雖然在台北辦公室內感受到的天氣還是風和日麗,但是我們知道,澎湖凜冽的東北季風即將發威,入秋之後的澎湖海象多變,到時候不是船要出港就可以出港的,這幾天再不出發的話可能要等到來年才有穩定的海象了。我們心裡想著,「真的,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秋季的交通船上乘客顯得稀少許多,看來這趟航程是沒有其他的觀光客了。在東北季風的陣陣呼嘯中,我們來到了位於澎湖南方的望安島,此行的目的,望安中社村,也就在眼前。 荒廢凋零的古蹟聚落,因為經「世界文化紀念物守護基金會(WMF)」列為世界一百個瀕危古蹟,與中國的萬里長城,以及九一一事件後的紐約下曼哈頓等地區具有同樣的重要地位。無人聞問的處境,以及乏人問津的整建計畫,感覺上又在一夕之間活了過來,不但在媒體上占了一角報導版面,在地方上引起討論,縣府也立即宣示該聚落的保存為縣府的施政重點。同時,還引來了我們的探訪。 澎湖望安鄉的中社村,在三百年前就開始了漢人的開墾拓荒,前後蓋了一百五十一棟閩南式的傳統建築,如今是最龐大的閩南式建築群。更因為中社村的建築聚落匯集了海洋文明與大陸文明的建築風格,更是顯得獨特。 但也因為人口外移,以及人為與天然的破壞,中社村的建築聚落面臨了破落蒼涼的命運。 直覺上,這古蹟聚落獲得了關注,也獲得了整建的機會。但是,這些遲來的關注,真的是這塊小島上的居民需要的嗎?
不一樣的面貌,化上同樣的妝
二十多年來從事聚落保存的澎湖文光國中老師曾文明,對突如其來的媒體關注,彷彿有著許多說不出的苦衷。「當我看到媒體報導它是寶貴的文化遺產時,我已經不再感到絲毫的興奮,因為這類的報導壓根兒對中社村沒有任何好處。」 長期的努力與爭取,幾度申請畫定古蹟與設置民俗村,都被打了回票。嗣後於各項會議及上級長官蒞澎巡察時,也無法獲得實質的成果。好不容易獲得內政部的城鄉新風貌計畫補助,得到的,卻是令人感到錯亂的結果。路邊鑲著大理石板的造形路燈,地上鑲印著熱帶魚照片的步道磁磚,路旁傾倒的古厝旁屹立著碩大一片大理石板,上頭還刻著這個村落的歷史,只是這般華麗的景觀布置出現在古厝聚落中實在有點說不上來的奇怪。 很典型的台灣遊樂區的裝飾設計風格,在這三百年歷史的閩南式建築群落中硬嵌入台北都會區的休閒規畫風格,著實讓這片古老的聚落顯得突兀。這些景觀造形很美,不過似乎出現在不屬於他的地方,反而讓人有種超現實的空間錯落感。 大理石路燈很美,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喜歡,可是,硬是在這排破落傾倒的古厝旁賣力的照耀光芒,除了一種突兀的對比效果,更是令人感到一股無奈的諷刺:「這邊的人晚上八、九點就熄燈睡覺了,要聊天也是拉張板凳在門口就聊起來了,誰跟你晚上出來走燈光步道散步呀?」 原來,這些很不符合當地古蹟風格的建築,不是該有的原貌,這是大台北化妝師所想像、所認為的古蹟該有的風貌。 這種由大台北看天下的菁英觀看角度,也著實為這片古蹟的修復添上一層陰霾。原來,大家都是照著自己認為該有的樣子在做古蹟修復,所修復的古蹟,自然也只是都會中心所想像的古蹟樣貌了。
外來客的暴力美學展現
外來的關愛眼神或許已經無法引起當地居民的熱情了。 早期假熱愛藝術之名,扛著相機蠻橫入侵這塊聚落的攝影者,卻是很不具藝術工作風範地把具有歷史價值的古物偷偷地夾藏在攝影袋裡。「除了神主牌沒人要之外,其他有價值的,早就全被搶走了。」同樣與曾老師二十多年來發動保存中社聚落的望安國中校長顏神靠,平淡誠懇的口氣突然激動了起來。「我都還親自搶回來幾件差點被觀光客搶走的古物!」 村落裡頭的老人則是這群藝術愛好者最愛的拍攝題材。破落的古蹟聚落,加上步行蹣跚的老人家,偶爾手上還拎著幾尾剛釣上岸的魚,要是能獵取到這種畫面,該有多棒呀!同為攝影藝術愛好者的我們,當然也會對這樣的畫面感動。但是,顏校長接下來的指控卻讓我們汗顏。「但是哪有騎著機車在聚落裡呼嘯的攝影師呀?哪有隨便入侵民宅拍照的攝影師呀?哪有強拉老人入鏡頭,讓老人家受傷的攝影師呀?」拿在手中的相機袋,我們很有技巧地往座椅底下挪了一下,校長應該看不到我們的相機袋了吧? 但是顏校長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們在採訪的全程不敢拿出相機拍攝。 還有打著某市攝影協會名號的人,直接爬上房舍的屋頂拍攝。「這些老房子,已經都三百年了咧,怎麼受得了你爬上去照相呀?」 我們很慶幸沒有在採訪一開始就把相機搬出來。 原來,我們這種來住個兩天,就妄自以為可以改變這片聚落命運的人,實在是太無知了。我們所能展現過度的關懷,真的很有限,對當地人來說,我們不做什麼,甚至或許是他們心中最大的期望。 在這片具有三百年歷史的古蹟面前,我們都只是過客,不是歸人。
住民自覺與古蹟保存
「我們關心這片聚落,但是我們不能跳進來自己做,這些工作,是望安當地人必須自己發起來做的。」台北藝術大學教授林會承講過的話,這時正在心中迴盪。 熱心的建築學者、熱情的青年學子、遠在都會區的設計師,還有偶爾關心的政治人物,我們都是過客,不是歸人。 由當地人充分意識到這片聚落的珍貴價值,由當地人充分感受到這片聚落的真實風貌,由當地人充分了解到自己在保存這片聚落的角色與責任,自發性的聚落保存工作才能夠真正反應到居民的心聲,這樣的工作,也才能夠深入並且持久。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工作,才有可能真正維持聚落原有的風貌。 由台北來的設計公司,依循著台北都會人所適應的生活步調與空間感受,完全沒有採納當地居民的意見,所規畫出來的設計,是無法符合原有風貌的。 望安中社村的美,或許就美在她的破落。這是她最真實的風貌,最真實的美,而不是硬生生框架上去的都會人的美感。我們要來保護這片聚落,不是來把這些建築全蓋成台北人想像中的古蹟。 這是悲觀嗎?或許對這片古蹟而言,這才是最切合實際的樂觀。 嚴校長和曾老師的顧慮並非多餘,採訪當日地方日報的頭版頭條,斗大字體清楚地宣示:「望安中社保存縣府施政重點。」心中不禁感到憂心。 過度而錯誤的關懷與熱情,反而會扼殺這片古蹟的生命力。或許,真正知道這片聚落如何維持,真正有資格來談論這議題的,也只有這片聚落的居民而已。我們這些熱心的關懷,還是只維持溫暖的關懷就好,至少,我們不應該是取代球員下場打球的啦啦隊。 曾老師與顏校長已經在推動凝聚意願的工作,他們遍尋中社村聚落的屋主,打算成立古蹟聚落的保存協會,為古蹟的維修及再利用凝聚更強大的力量。儘管許多屋主都已經搬遷到高雄、台南居住了,但是距離並不影響這些人參與保存故鄉古厝的意念。這個由當地住民發起的中社聚落古蹟保存協會,也將在近日成立。
美國威廉斯堡的經驗
國外經驗未必適用,卻可提供另一層思維方式。美國維吉尼亞州有個威廉斯堡(Williamsburg),方圓一英里內為一個歷史保護區,一般觀光客不得隨意經過此區,甚至連喇叭也禁止鳴按,以打造十八世紀的生活環境。旅客到那遊歷,像是重返兩百年前的美國,與當時代的人們一同作息,了解其日常生活,好不生動。儘管須支付不算低廉的入門費用,連江澤民訪問美國時,都須參觀以了解美國歷史。 「由於威廉斯堡是當時英國在北美最大最富有的殖民地首府,美國成立之前幾十年,這裡就探討與形成了自由與平等,以及個人在社會中的責任與思想與觀念。」此段摘自介紹手冊,也可看出美國人對歷史的自豪。 威廉斯堡整個村落居住著專業演員,穿著當時的服裝,操著兩百年前的口音,有一般的市井小民,也有住在豪宅中的管家,所有人都是一邊工作,一邊對遊客介紹,煞是有趣。特別的是市長官邸,不但建築豪華、布置精巧,連餐桌上,都擺滿當時最入時的佳肴,看來十分美味。更有趣的是,當你踏入廚房,會發現廚子正用爐火烹製午晚餐,因為當時升火麻煩,往往只烹煮一餐。同時她也將印製精美的食譜,一一交到遊客手中,令人印象深刻! 並不是說望安中社要刻意走回歷史,回到那種古樸的生活,而是在刻意的營造規畫之下,古蹟聚落的保存可以納入居民的創意與活力,並且讓當地的居民感受到古蹟的存在對社區的重要性。 對於已經歷經三百年風霜,看進繁華沒落的這片歷史聚落而言,我們的心急與熱切感覺上是那麼的渺小與荒謬。或許,這片聚落在乎的不是外人一股腦的衝勁與熱情而已,而是當地居民自發性團結的規畫與經營。 「再不去就來不及了。」是的,對於遠在台北工作的我們來說,是的。 但是,對於包括望安中社村在內許多台灣歷史建築群的保存工作而言,情況也是如此。 「再不做就來不及了。」離開小島的我們,是這麼想的。 離開這塊充滿人情溫暖的小島,我們知道,這片聚落有許多人的關懷,我們也知道,有一群人正在默默籌辦凝聚居民共識的自發性古蹟保存組織,有一群人,很在乎古蹟以該有的樣貌與尊嚴延續生命,而不是為古蹟濃妝豔抹,硬套上不適合她的裝扮,花枝招展地向觀光客招手。 祝福這塊島嶼,祝福這片古蹟聚落,祝福這群勇敢卻不孤獨的人們,祝福他們。 「是的,再不好好珍惜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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