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春始，郭婆婆就以去看「兩個女人的店」那塊招牌拖著她出門。以前郭婆婆總說「那塊醜死人的招牌」，不曉得為什麼，最近以來要這樣日看夜看的，一路一直看到了這家大醫院的身心科來。

記得第一回來的時候，醫師非常親切，但是很快就開好了藥。婆婆說，原來身心科也和其他科是一樣的。

醫師笑了笑說：「是這樣的。我們門診時間，就是家樂福，提供大家最平價的消費，而且是健保局買單；我們另有一個諮商時段，那時提供的服務就是亞曼尼。但是要自費，而且排不排得上，還是一個問題。」

「噢？身心科還分家樂福和亞曼尼的？」

「家樂福提供的是標準化商品，一百個憂鬱病人，大致九十九個都有睡不好、情緒不穩的問題。睡不好，吃這一粒；情緒不穩，吃那一粒。兩粒下去，徵狀就改善了。但這只是治標，沒治到本。本就是憂鬱的原因。進來一百個病人，可能有一百個憂鬱的原因。亞曼尼提供的就是客製化的服務，醫生聽病人傾訴，了解背後的原因，同時醫師說的話就像一把軟手術刀，伸到病人心裡頭去，把多年的死結打開。」

「亞曼尼是怎樣收費呢？」

「一小時一千六。只是入門款，陽春款。」

她想，婆婆一定不會買亞曼尼給她的。婆婆的娘家是生意人。生意做得很大，帳也算得很精。這個剛剛嫁到郭家來，美華就知道了。

那時郭家那對父子還每天要去照相館上班的。兩個男人一早上出了門，婆婆就去市場，把美華留在家裡打掃。要把每一條磁磚的縫隙，每一個紗窗的孔眼都擦得纖塵不染的，也不是一件輕省的事。郭婆婆回來，看到累癱在沙發上的美華，就會悠悠地說：

「改天和我一起去外頭買菜，看看到住在社區外的人。那些人，一大家子擠在鴿子窩一般的公寓裡，那種小門小戶小窩小室的，雖然打掃起來方便，但是轉個彎都會撞到桌子椅子。哪像我們家，一整棟的。獨門獨院，有天有地，還有伸出來、翹得高高的屋簷。」

講到這裡，婆婆就會停頓一下，伸出爬滿青筋的手臂來，到燙得捲捲的「黑人頭」上撓一撓，才繼續說下去。

「當初郭爺爺還沒去湖南投資，只是一家小照相館的老闆，而且手下一個幫忙的都沒有。校長兼撞鐘說的就是他。還是得了我娘家的資助，才買得起這樣的新型透天厝。雖然，打掃起來有些累。」

一開始美華不懂，為什麼這麼巧，每回說到中間，幾乎一個標點符號也不差的地方，婆婆的頭皮就會癢起來，非要把一段話從中間斷開，分成兩段說。有一天，她終於想明白了，並不是頭皮每次都剛好在這時候就癢了起來，而是婆婆覺得後面一句話太重要了，為了讓美華聽清楚，她故意找理由停頓一下，就像歌曲調門最高的那句，通常在出現之前會有個休止符，所有的樂器包括歌手的聲音在內，一併都要停了下來，然後在一片沉寂中，啪地飆出漂亮的高音。

婆婆費盡心機想說的，無非是郭家的小天小地是得了她娘家的資助才建立起來的，所以在這個屋簷底下，她才是說了算的人。

過去如此，現今更是如此。而在同一個天地裡住了這麼久，婆婆商人一樣的思考模式，美華也大約了解一二。那就是，萬般人事物，凡事皆有價。如果出價低，買不買都就不用傷什麼腦筋，只要一張藍色鈔票可以搞定都在此列。如果出價高，就要多看一個參數：回收效益。雖然花了大價錢，但是可以有個好回收，那麼還是有考慮空間的。比方說，當初去湖南小縣城花了一筆聘金，也就是一、兩千美金吧，為陳家買了處小房子，把陳家小女兒娶來台灣。如果花了大錢，又無回收可言，這種事想都別想，眼睛用不眨，頭也不用撓，婆婆就直接放棄了。

每小時一千六的諮商費，就是屬於第三種，一個小時就飛出去一張半，對郭婆婆來說，也幾乎沒收益可言，唯一收益可能是不用白天黑夜聽到嚶嚶哀哀的哭聲，而只要多爬兩級樓梯，到另一個樓層去馬上也可以耳根清淨。這唯一的益處可以用其他辦法達成，也就連最後一點益處也沒有了。

後來，婆婆帶美華去了精神科的亞曼尼嗎？想要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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