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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29 13:00:50瀏覽1228|回應1|推薦5 | |
《寧作我》是我的恩師唐翼明教授於2010年3月,由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所出版的散文集。
在與老師學習的階段,常聽老師斷斷續續講起他的求學經歷,尤其,老師對於我可以在39歲就升等教授對比起他求學歷程的坎坷,更是萬分感慨。 唐老師,這位歷經坎坷、顛沛流離、飽嘗憂患、有著傳奇經歷的中國知識份子,1942年出生於湖南,成長於武漢,七歲時遇上國共內戰,父親唐振楚當時擔任蔣中正的秘書,因為時局混亂,先帶妻子到台灣躲避戰禍,將他們三兄妹寄養於鄉下兄長家。沒想到這一別,就是三十多年。在艱困的童年,他放牛、砍柴、插秧和種田,完全脫離了過去貴公子的生活。他天資聰穎,讀書努力,高中畢業在全國大學統考中得到湖北省第二名的佳績,但因為「反動」的家庭出身,卻沒有ㄧ所學校敢錄取他,以後隨著父親在台灣的官階愈升愈高,他在大陸的生活就愈來愈艱困窘迫。 文化大革命時期,他跟幾個朋友所成立的施社被打成「反革命小團體」,他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受盡了種種批判虐待,他在接受「政大校訊」的採訪時說:「被貼大字報、剃光頭、鬥爭,被關進牛棚,在文化大革命中,凡是你能想像的際遇,我都經歷過。」 文革結束後,鄧小平主政,實行改革開放,他參加了全國首屆研究生考試,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武漢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班,1981年獲古典文學專業碩士學位,是中國新時期獲得碩士學位的第一人。同年,他突破重重困難赴美留學,進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1991年獲博士學位。1990年赴臺灣侍親,最後在政治大學退休結束在台灣十八年的教書生涯,之後回到武漢定居,現任武漢江漢大學人文學院講座教授、武漢大學國學院兼職教授、武漢文史研究館館員。 本書內容包羅萬象,除了記錄作者對過往經歷中所面對的政治風暴,還有作者對人生的感悟、對情感的看法、乃至病痛的經驗、旅行的經驗等等。 在本書中,當作者要表達他的「主觀」意見時,便選擇運用第一人稱,但比較多的篇章作者卻是選擇使用第二人稱的敘事角度,把過去的自己化身為第二人稱的「你」,而以現在的自己作為文中隱身不露面的「我」,以便同讀者一起,「客觀」地觀察、批判、戲謔、同情和議論。這種寫法不僅讓現在的「我」(隱身的敍事者)與過去的「我」(文中的「你」)作了一個區隔,以便對過去的「我」及其經歷可以作更客觀的審視與敍述,又可讓讀者在閱讀中不知不覺地把自己(「你」也是作者敍述的物件)與過去的作者(即「你」)作一個連結,以便更真切地彷彿親身經受般地去體驗作者過去的生命經驗。 〈妹妹的死〉就是很動人的一篇 全文如下 你童年時代最傷心的一件事是妹妹的死。 你妹妹只比你小一歲多,入學時,你六歲,她五歲。一九四九年年初,你七歲,你妹妹不到六歲,一起被寄養在伯父家裡。同時進了當地的鄉村小學,在同一個年級讀書。於是,這個年級的頭兩名往往就被你們兄妹倆包了,有時候你第一名,有時候她第一名。你甚至覺得妹妹比你還要聰明,記性比你還要好。你媽媽曾經告訴過你,說妹妹在兩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夠背很多首唐詩,並且會唱很多首民歌了。 一九五一年,你的家鄉搞土地改革,你那個時候不到十歲,妹妹八歲,弟弟四歲多。最滑稽的是,你和弟弟妹妹被土改工作隊從伯父的家裡分離出來,單獨劃為一戶,成了“貧農”。伯父被捉去關起來,挨鬥、被打、自殺(沒死成),當然就不再管你們了。於是你不到十歲就成了一戶之主,要帶著八歲的妹妹跟四歲的弟弟一起過活,那辛酸與狼狽就不必說了。在一個熟人介紹之下,弟弟終於送出去做了別家的養子,剩下你和妹妹相依為命。 你們兄妹在土改中分到一間房子,其實也就是伯父幾間房子中的一間,當然是最不好的一間。因為好的已經分給別的貧下中農,你們雖然也有“貧農”的稱號,但骨子裡的“狗崽子”身份其實是虛假的“貧農”二字所遮蓋不住的。那是一間靠山坡的房子,後門推開就是一道山泉,滿坡都是青草綠樹,伸手就可以摘到樹葉,扯到野草。牆是手制的土磚砌的,不但透光,而且透風。但最叫人受不了的是潮濕,床板上墊的稻草(你們兄妹兩個就睡在稻草上)都常常是水淋淋的。你自小好強,討厭自賤自憐,但那間房的確跟豬圈沒有多大差別,這是好強的你至今想起來也不得不承認的。靠牆平行地放著兩塊大土磚,在兩塊土磚上擱著一個厚厚的用生鐵鑄成的鼎鍋,這鼎鍋是鄉下人安在土灶上用來溫水的,炒菜的大鐵鍋則通常是熟鐵,比較薄也比較大,安在土灶的中央。但是你們兄妹在土地改革的時候並沒有分到炒菜的鍋,只分到一個這樣的鼎鍋,何況你那房子裡也沒灶。也許土改工作隊跟當地的農民認為你們跟本就不需要灶,也不需要炒菜鍋,因為雖然你們分出來單成一戶,但你的伯父伯母總不至於就對你們這幾個不滿十歲的侄兒侄女不問不管了吧。他們哪裡想得到,你的伯父伯母早就把你們兄妹視為累贅,而現在他們被打成了地主,你們兄妹倒成了貧農,“家庭矛盾”又加上“階級仇恨”,他們怎麼會再管你們呢? 人的適應力實在強,你們兄妹倆一個八歲,一個九歲多,居然也就學著自己煮飯來吃。就在那厚厚的鼎鍋裡,放一把米,放一瓢水,撿一些柴禾塞在鼎鍋底下燒。因為那不是灶,柴又不幹,所以火特別難燃,你永遠記得你跟妹妹兩個人如何輪流地把臉貼在地上,用嘴巴去吹那奄奄欲熄的火,滿屋都是濃煙,嗆得你們喘不過氣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煮出來的飯還是半生不熟。菜是沒有的,在飯裡倒一杯水,撒一點鹽,囫圇地吞下去,便是一頓飯。那時你們還在上學,能吃一碗這樣半生不熟的飯趕去上學,已經不錯了,很多時候是連這樣的鹽泡飯也沒有吃,餓著肚子就背著書包上學去。放學回來,又趴在地上去吹火,又同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兩眼流著煙熏出來的淚,和著半生不熟的鹽泡飯,狼吞虎嚥地塞那饑腸轆轆的肚子。然而你們沒有理由當然也沒有資格抱怨,因為在你們那個窮鄉僻壤,連野菜稀飯都吃不飽是司空見慣的事。如果有一天你因為放學回來為鄰居砍柴放牛,而得到一碗飯還加一點菜,那你們兄妹兩個就會喜笑顏開,算是打了一個牙祭了。 你是那種生命力特別頑強的人,算命的說,你是即使被扔在荊棘叢中無人管也死不了的那一種。可你的妹妹卻很瘦弱,從小就文靜非常,有一個飽滿而高的額頭,一雙大而明慧卻略帶怯意的眼睛,配上一個瘦弱的身子。你長大以後看到書上畫的李清照像,覺得妹妹很像李清照。妹妹終於病倒了,也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拉肚子,或說痢疾,如果是現在,幾塊錢的消炎片、止痢片就可以治好的,但在當時的湖南山村,又處在你們那樣的境況,就是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開始一天拉兩三次,後來是四五次,再後來是十幾次。你的伯母不知道從哪裡聽來一個偏方,說是用七個生銹的鐵釘同一把野柴尖(這種野柴你們家鄉土話叫nao-ji-lang-zi,不知道可不可以寫作“撈雞欖子”?)煮水喝可以止痢,但喝下去後妹妹的痢疾卻越來越嚴重,一天竟可以拉到二十幾次。你至今恨死你那個有一張巫婆臉的伯母,你以為不喝那鏽釘湯妹妹是不會死的。 於是你從此每天放學回來,放牛回來,砍柴回來,就多了一樁事,那就是扶妹妹坐在馬桶上去拉肚子。你的家鄉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那裡的老百姓很少讀書認字的,民風剽悍而粗野,罵起人來尤其沒有忌諱,“死鬼”、“該死的”、“屙血的”、“砍腦殼的”、“不得好死的”、“還不死”、“老不死的”,這一類的話是常常掛在嘴邊的。父母兄弟之間,這些都是互相用來表示不滿的常用詞彙。你在鄉下住了兩三年,又正值語言學習能力很強的少年,這些話自然也就很快被你學到了。妹妹的痢疾越來越重,終於一天要拉到三十幾次。有一天你砍完柴回來,見到你妹妹居然把一泡稀屎拉在地上,你便隨口罵了一句:“死鬼,你怎麼還不死!” 第二天你砍柴回來,妹妹已經死了。她最後是從馬桶上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死掉的。你昨天罵她的話,竟是一句讖語。你嚎啕痛哭,你在心裡罵自己不是人,你覺得是自己咒死了妹妹。但是晚了,一切都無法挽救了。你不能原諒自己,你無心無肝的咒駡,從此緊緊地黏在你的記憶中,再也剜不掉。它成了你心中永遠的毒瘤。 五十多年過去了,只要一想到這件事,你就恨不得把自己痛打一頓。你不敢碰那個毒瘤。你覺得自己不是人。 這本書台灣還未出版 不過可以在大陸的鳳凰書網見到幾個重要的篇章 http://book.ifeng.com/lianzai/detail_2010_07/02/1707943_1.s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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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