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似乎永遠不會下雨的天空。看起來總是那麼地澄藍。時常！連一朵雲都沒有，就是這麼令人迷惑地清澈，如此恆久純淨的唯美。誠如日後上藝術概論、特論時，新從法國遊學回來的蔣勳老師所描述的地中海周邊的景物。記憶中的這一片無垠近似透明般的蔚藍，白天裡！陽光顯得格外的耀眼，彷彿阿波羅駕馭黃金馬車正呼嘯著飛越中天。入夜後！群星益發地燦爛。好像眾神祇們於黑天絨般的夜空在對我眨眼，《傑生》的冒險、《赫丘力斯》的試鍊，時刻浮現在眼前。午后夏蟲催眠般的鳴唱，家門口葡萄藤架下的意像，不必刻意，無需用心，就已悄悄的絢畫在記憶的濫觴，伴隨著歲月的堆積，蘊釀成一觚醉意，在回憶的夜闌，與我澆愁，解我煩憂。正是這一片藍！我心為之朗然。

或許有些人會不盡認同我對這城市的描述，但這僅是我概括性的認知，也是源自於出生到小學初期生活的回顧。我對台中的記憶並不是很完整的。由於後來家搬到鳳山鎮去，彼時我尚未滿八歲，且光陰之梭忽焉地復又劃過四十二個寒暑，我已不能完整說出曩昔家居生活的事物，除非擇期舊地重遊，否則只能做個概略的敘述。

兒時的家是位在合作新村上。右邊住著林伯伯一家人，左邊是三姐妹理容院。村子口的對面有家雜貨店，在臨路邊的櫃子上，朝外擺著可能是當時附近街坊中的第一部電視。播放節目的時候，隨時都可看一些人站在店門口。那時台視每天播出的時間很短，好看的節目除了《勇士們》以外，就只有卡通片。村口左轉不遠的地方有個圓環，圓環右下角擺著個肉攤，在交易找零時，常有銀角不慎掉入水溝蓋間的縫隙。每隔一段時間，店家都會掀蓋翻撈，黑泥中總是夾雜著許多各種面值的白亮的零錢。我們都認為，還有更多更好的寶物藏在那裡面！村子的後頭，走過了鐵道不遠處，有條小溪，是大里溪的支流。附近的小孩常去溪畔玩耍。沙灘上出沒著一種小蟲，我們把它叫做“沙豬”。它的動作非常快，捧在手心上，四處亂竄，一個不留神，掉到沙上，轉眼就不見。有的人抓它當寵物養，有的則拿到專賣店去換錢。看到它們在沙裡鑽來鑽去，真是十分的逗趣。

我們住的這排房子，每戶前都有個與正面同寬的窄陽台，陽台外側及鄰棟間都砌有低矮的女兒牆，頂層的扶手樑面為洗石子。室內左邊的空間為客廳、餐廳，右邊則隔出了兩間臥房，整間都是架高的木板床。底層平常放置些不常用的物品，空著的地方經常灰塵堆積，角落處佈滿了蜘蛛網。由於走道只是串連而沒有穿越使用空間，沒有任何走道方面的浪費，這種配置是最簡單也是最好的方式，少一點人為就多一點作為，「Less is more」，現代主義建築大師密斯凡德羅經常如是說。

普遍地！那時期蓋的房子格局都相當窄小，整棟房子總面積最多10坪左右，所以順著餐廳的方位，向左後方加蓋出了廚房與浴室，右後方剩下的小空位，就拉個幾條繩子，曬曬褲子、衣服、棉被。

說起來還真得相信“林”是個大姓，家母與後來南部小學的班導師都姓林，兩地的鄰居也是，至於同學方面，就多得不用再做贅述。兩家女兒的名字，讀音更是幾乎彷彿，還真的是無巧不成書！

直到現在，我都還覺得我這代是很幸運的，沒經歷過戰爭，雖然物質生活是差了點，但總也過得無憂無慮。真要說有什麼遺憾的事，應該就是在我出生的前後幾年，全球性流行的小兒麻痺症，在波及台灣後，爆發了大規模的感染，而這種感染是不分大人小孩的。君等應該非常熟知，帶領美國走出二戰陰影的羅斯福總統即是在近不惑之年染患的。昔時，台灣非常多的小孩不幸罹患此症，雖然二年後從美國進口研發成功未久的沙賓疫苗，廣泛的讓孩童免費使用，才遏止住流行。然而是疫對患者所造成的終身遺憾，已無法彌補，這是非相關者所難以能理解於萬一的。那時！必備的戴具、用品不好取得，且所費不貲，在那戰後百廢待舉的後階段時期，日常生活已屬不易，遑論遭逢此遽難。而其為家屬帶來的不便，生活上的狼狽、辛苦，實在是遠遠超乎旁人所想。正因如此，在我每個階段的求學過程中，總是會看到幾位不良於行的同學，而大家都走過這段歷史，對他們非常的照顧，這些同學也都很爭氣，後來的成就多半都是很突出的。

我隔壁的鄰居、幼稚園同班的同學美玲也沒能倖免於是疫。美玲出現在我記憶的時間幾乎跟家人同時，或許最早的時候我說不定還曾誤把她當成姐姐或妹妹吧！她長的十分的娟麗清秀，黑白分明的雙眸映襯著白皙的皮膚，像是夜空中慧黠閃爍的星星，瓜子臉上永遠蘊涵著隨時要綻放的微笑，當她燦爛地笑起來時，是那麼地真誠親切。頭髮有時紮成兩根辮子，有時又編為單辮或梳放成馬尾，任誰來看都會覺得像是圖畫中的仙子，需要一輩子受到細心疼愛與呵護。然而！她卻偏偏得穿著笨重的鐵鞋，拄著拐杖，走動時，十分艱難、吃力的挪動著雙腿。林伯伯應該是父親的同事吧！每天總要騎著腳踏車將她載送到幼稚園，然後才趕著去上班，中午也是要抽空的將她接回，唉！這樣境遇中的家長實在是有他們難為之處。

我就讀的是位在自強一街口的作新幼稚圓，園長約四十許，個頭非常的高，頭髮總是打理的一絲不亂，向後收束成髮髻，戴著一付黑框眼鏡，經常穿著深色的旗袍，非常的尊嚴。校園進門的右邊，種著一棵夜來香樹，教室在左邊，我為什麼印象會這麼深呢？因為下課時，同學都會去玩溜滑梯或鞦韆，我卻喜歡獨自去攀握夜來香樹的枝幹，搖蕩於其下。終於有一天樹不堪負荷，讓我給攀得枝斷幹裂。那天！被罰站到中午，家母來接時才把我領回。家母來自埔里鄉下，日據時代，小學讀到四年級就被家裡要求輟學，幫忙農作家務、養雞放牛等事。看到身形瘦小的母親站在高大的園長旁邊百般的賠不是，搓揉著雙手，又不知如何言辭，每次回想起當時！覺得自己的舉措不是像個瘋子便是個白癡，二者之外，我好像什麼都不是！！

每天放學後，我跟小玲就倚著兩屋間的矮牆聊天，她的家人特地在那個地方放置了一張椅子，方便她坐著說話。或許是我吃飯的速度過快，不然就是我家開伙的較早，每次我吃完飯跑出去時，她才剛剛將飯碗於矮牆上放置就緒。牆的橫面倒是挺寬的，夠我坐靠著牆而又不會影響她進食。美玲吃飯很慢，有時慢到竟是算粒的在吃！這時我說話也彷彿受到影響而變成吞吞吐吐。她不介意我拿她的拐杖，撐著到處走，但是只須一會兒的功夫，我的胳肢窩就疼痛難耐，我很可以體會她日常的承受。有時她會讓我看膝蓋及膕處的紅腫，我都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安慰她。我們談話的內容多半是有關當天在學校發生的事，就這樣一頓飯經常可吃到一個鐘頭，直到林媽媽出來催促，這才三口兩口的把剩餘的飯菜狼吞入肚。

當時林媽媽不曉得從那探得，田雞肉對治肌肉萎痺甚有助益，有時美玲的碗裡會出現這種東西。我小時候菜類吃得多，當遇到這種情形，我只好儘量將目光轉移至它處，像是上方的葡萄藤架這類的地方。而她也知道我不欲看到這樣場景，常會轉身背對著我吃飯，當然啦，聊天還是繼續不停著的。這種情形持續了一陣子，後來由於未見成效，這一切總算才宣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