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年過五十, 就必須開始面對很多人生的無奈. 年輕的時候生老病死似乎距離自己是很遙遠的事情, 可是最近幾年卻漸漸有親近的朋友和親人, 在壯年就離開我們, 讓自己難以面對. 最近在藍綠打得火熱時刻, James 卻沒來得及看到今年的總統大選結果. 其實這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尤其是這半年來的煎熬, 他承受的痛苦絕望別人難以想像. 3月19日 James 平靜的告別了塵世, 也結束了他這五年來身心的痛苦. 回首他這短暫的50年, 由極盛突然而衰, 從人間天堂掉到人間地獄, 讓人措手不及, 令人嘆息. 難以置信他的人生怎麼會這樣?

 

James是我二弟, 家裡有七個兄弟姐妹, 早年大部分的小孩都是到入學年齡直接去唸小學, 沒有機會念幼稚園, 而他是家中第一個有機會讀幼稚園的. 記得他唸幼稚園的時候, 老師教的唱遊, 回家後他都會表演給我們看, 一面唱一面轉一面跳. 現在想想也許就是因為他比其他的兄弟姐妹多一點音樂細胞, 所以後來走上音樂之路. James 從小就比較精靈, 不愛唸書, 家裏五個男孩當中, 他和大哥是比較受到父母寵愛的. 也許受了會彈吉他的大哥影響, 國中就開始學吉他跟打鼓. 印象中比較深刻的一件事, 就是當時家境實在不好, 可是James 居然敢跟同學借錢買了一套鼓, 後來朋友催著還錢, 他就把這套鼓拿去當舖抵押還債. 接著當舖期限要到了, 他就開始向我們幾個兄弟姐妹"挖錢", 記得那時是寒假剛過完新年, 我們幾個多少都有一些壓歲錢和紅包在手, 他就發揮他的死纏功力, 把我們的紅包錢都"借走", 去贖回他那套鼓. 當然, 我們借給他的壓歲錢, 也是肉包子打狗, 有去無回. 多年後回想起這件事, 總是讓我們感覺 James 的個性特點, 固執堅持又大膽, 想做或想要的事物, 他一定會堅定的去追尋. 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想, 也許是他這人格特質, 加上挑剔和強勢的個性, 使他做出來的音樂整體質素很高, 讓他在流行音樂界成功, 但是也許這也令他遭遇人生的變故和苦難.

 

高中畢業他沒有考上大學, 也不想重考, 等服兵役前, 晚上在桃園一家舞廳樂隊代班, 後來領班看他不錯就用他當吉他手. 在這個同時, 他也常上台北拜師學藝, 除了吉他, 還有貝斯和樂理, 記得其中一個老師是黑山. 其實當時大姊相當反對他入這一行, 大姊年紀比我們長的多, 在台北一家外商銀行的職務不錯, 父親去逝後, 家中經濟的都是由她來扛, 所以我們下面四個比較小的弟妹們都比較怕她, 很聽她的話. 大姊一聽他在舞廳上班, 很不以為然, 相當反對, 希望他繼續唸書. 但是James 有自己的想法主張, 還敢跟大姊辯論爭拗, 執著做他想做的事.  說實在, 我們家音樂天份的遺傳應該不多, James 的成功應該歸因於他的執著和後天的努力. 記得那時每天日上三竿他都不起床, 有一天母親在數落他, 他告訴母親他每天在後房練吉他到半夜才睡, 不是懶惰. 母親回他"如果你念書像練琴這麼努力, 什麼大學都可以考上了...". 現在想想, 其實他們都沒有錯, 母親是士大夫觀念, 希望子女們都有好學歷, 有安定的工作, 而二弟卻是行行出狀元的想法, 後來證明他是對的, 但是這一行的工作性質也許害了他. 當年如果他好好念書, 也許他現在還活的好好的. 但是世事難料, 誰又知道呢?

 

在桃園舞廳當吉他手一年多後, James 就去當大頭兵, 不久調到白雪藝工隊當吉他/貝斯手. 在藝工隊時期, 一方面是為了磨練, 他主動幫藝工隊許多老舊的套譜(團譜)重寫, 這個奠定了他後來聽寫套譜的功力. 在現今台灣流行音樂界, 寫套譜功力最好, 寫的最多的樂師, 如果說是 James, 應該不算誇張. 退伍後, 他一面繼續努力學習, 一面在一家西餐廳轉彈貝斯. 他曾提及, 會彈吉他的人很多, 會彈貝斯的人比較少, 而每個樂隊的樂師, 基本上鼓手, 鍵盤手和貝斯手是不可少的, 但是吉他手卻未必. 所以他考量樂師圈需求後就轉做貝斯手. 在80年代初期, 我在國營機構工作一個月的收入大約一萬八千台幣, 以當時的年紀來說已算不錯, 可是James退伍後到西餐廳彈貝斯, 一個月就可以賺四萬台幣, 真的是相當高. 不知道是高收入的因素還是本身個性使然, 他開始不停的追求物質上的需求. 印象中他退伍工作才兩三個月, 就敢去訂一輛汽車, 付了訂金後沒錢, 就要母親向大哥開口借錢買車. 這樣的花錢方式, 逼著他必須不停的賺錢來還舊債, 滿足物質上的追求.

 

後來這家西餐廳倒閉, James 失業了一陣. 當時正好做貿易的大哥因為生意不錯, 在世貿租了一個展覽攤位, 就叫他去負責. 也許因為不能忘情音樂, 他一直沒有心在世貿的生意, 生意也一直不好. 後來大哥決定收掉世貿的點, 倒讓他自由展翅去追尋理想. 初時到台北一些Piano bar和幾家夜總會彈貝斯, 後來進了一家電視台的樂隊, 也在一家蠻出名的pub 彈. 那時一位擅長作詞作曲又會唱的周姓藝人去他們這家Pub, 聽到他們樂隊的演奏, 大為欣賞, 從此他們這個樂隊就成為周姓藝人演唱會的班底樂隊, 跟著他國內外到處去開演場會, 也踏進了唱片圈, 開啟了James事業的順境. 不久他就成為 band leader和音樂總監, 開始接其他藝人的演唱會, 諸如: 王菲, 王力宏, F4, 張惠妹, 以及羅大佑等人.  我想跟著周姓藝人(簡稱周)的十幾年間, 應該是他人生最高峰, 除了數不完的演唱會, 還有接不完的唱片專輯和套譜編寫. 周對他情同手足, 非常照顧這班樂隊兄弟, 非常照顧 James.

 

其實從他到台北發展, 結婚生子後, 他跟我們兄弟姐妹間的來往互動就很少了, 實在因為他太忙了, 忙著工作, 忙著花錢, 更忙著賺錢. 當然James 大致的動向, 我們是知道的, 只知道他很忙很發, 一下是誰的演唱會, 一下又要灌錄誰的唱片, 還要忙著寫演唱會的套譜, 還有很多晚會, 電視台的工作沒有辭, Pub 的工作也還有... 也知道他一下換了BMW, 不久又換了BENZ, 買房子換房子, 新房的裝潢設計豪華, 還上了裝潢雜誌, 買了多隻 3P名錶... 除了過年回母親家吃個年夜飯, 平時難得回來, 偶而回家看看母親也是蜻蜓點水, 一會兒就離開了, 兄弟姐妹間要好好聊一下都不太可能, 而自己跟James 聯絡最多的事情多半是因為他和老婆之間的問題. James 向來就很有女人緣, 加上娛樂圈形形色色的環境, 除了老婆外, 似乎女朋友從來從沒有斷過. 加上工作性質日夜顛倒, 每天都是清晨五六點才回家, 白天不過中午不起床, 起床之後又匆匆忙忙去錄音或是排練, 夫妻間連碰面講話的時間都沒有. 偶而為了居中了解勸解, 我們才會通通電話, 但是 James 對很多事情有一些讓人難以認同的自我意識和說詞, 誰也沒有辦法改變他.  他告訴我忙是因為賺錢養家, 但是在家人眼中他們的生活是接近奢華浪費. 勸他晚上工作結束早點回家, 保重身體, 他說下班後還要跟伙伴或是朋友們喝酒吃宵夜, 或是聯絡感情或是應酬酬酢. 總之我們勸他的事情, 他都有很多理由說詞, 我們也沒有辦法.

 

1998年他把老婆小孩送到溫哥華, 自己則是一年兩三次過去探視, 這時他工作更忙事業更旺, 大多數是忙著接許多歌手的演唱會. 2001年中我移居香港前, 他跟老婆離婚, James 雖然花心, 但是仍愛老婆, 這對向來自我自信又強勢的他, 是個很大的打擊, 聽說那一年酗酒的很厲害, 我們也相信離婚讓他的身心俱損. 記得 02年他來香港做王力宏的演唱會, 那次母親託他帶一點東西給我, 我去旅館找他. 中午時分到他住的旅館, 看他呆坐床頭怪怪的, 他告訴我脖子僵硬的幾乎不太能轉. 因為以前我常幫長年頭痛的母親按摩, 所以當時也就庸醫一翻的幫他舒緩不適, 並提醒他長期忙碌不運動, 沉重的貝斯當然會壓出毛病. 我介紹他回台灣找一位相熟的推拿師治療, 結果去了一次之後, 預約了好幾次都沒有再去, 理由是沒時間. 那一兩年他接的演唱會是一場接一場, 忙到讓某些同業眼紅的地步.

 

他的忙碌我是難以想像, 03年他生病癱掉, 我去醫院看他, 他提到那幾年忙碌的情形. 他說有一次下午五點到八點是F4的排練, 而晚上九點預定是一位羅姓歌手的排練. F4排練結束後, 他們整個樂隊在等羅姓歌手, 但這位歌手居然一直到半夜兩點才出現進行排演, 搞到清晨五點才結束. 之後去吃點東西, 回到家已是早上八點, 但是下午一點又有唱片要錄, 他說經年累月幾乎都是這樣的... 問他為什麼不推掉一些, 實在他也有難處, 他說如果你推掉張三的演唱會, 接了李四的, 張三以後都不會再來找你了, 而他們這個職業沒有人敢保證自己能在行內叱吒多久. 2003年一月在北京做完羅姓歌手的演唱會, 回到台北還有張宇等人的演唱會, 還有一些歌星的專輯要錄, 接著又到印尼做F4演唱會. 農曆新年前回到台灣就得了感冒, 看了幾次醫生, 在床上躺了兩個星期沒有痊癒, 反倒出現排尿困難的情況. 經由周姓藝人的介紹去國泰醫院住院檢查, 發現他的白血球數超高, 醫生們懷疑是白血病, 檢查了半天也沒有結果, 一直在觀察. 接著他說左腿無力, 隔天是右腿無力, 晚上睡到半夜醒來居然發現胸部以下不能動彈, 緊急通知醫生後才注射類固醇, 但已來不及, 造成胸椎T4以下麻痺癱瘓, 事後院方才診斷是感冒引起的上升性急性脊髓炎. 從此他的演奏生涯結束, 必須靠輪椅代步, 也開始他最後五年痛苦的日子.

 

生病後他告訴我們03年之前的三年他賺了4000萬, 但是手邊沒有什麼積蓄, 讓退休前年收入才一百多萬的我, 除了吃驚還為他嘆息難過. 記得早前有一年除夕他帶老婆小孩回家吃年夜飯, 我在做菜, 他走進廚房叫我, 我回頭看到他拍拍屁股說"這條牛仔褲不錯吧?", 我說不錯啊, 雖然沒看出有什麼特別之處, 他接著回答"這條 27000元", 我愣了一下, 瞪他一眼沒有說話. 接著他又到客廳向大哥炫耀身上的牛仔褲要兩萬七千, 大哥的回答是"神經病!". 其實除了長褲, 他身上每一個行頭都是高價位的名牌, 也許是這一行的需要, 每次看到他都是穿的光鮮亮麗. 事後大哥跟我提起這件事情, 覺得他過分虛榮奢侈, 雖然整天都說沒錢, 但是用的買的都是最好最貴的. 生病後他告訴我們買BENZ的錢, 頭款 100萬是向周先借的, 其他的是分期付款, 加上其他種種開銷, 所以得異常努力賺錢. 後來我們兄弟回想, 他一路以來都習慣先花再賺, 不停的花未來錢, 從小時候買鼓開始, 到當兵出來工作才兩三個月就借錢買第一輛汽車, 婚後夫妻倆都追求高檔的物質生活, 看在其他兄弟眼中難以苟同, 但是他自己賺自己花, 我們也沒資格說什麼. 我們一直覺得物質上的過度追求, 逼的他必須透支體力努力賺錢滿足所需. 有句俗語"年輕的時候用健康換金錢, 年老的時候用金錢買健康", James 真的是用健康換取金錢, 可惜後來他連用金錢換取健康的機會都沒有.

 

他生病住院後, 每天絡繹不絕的訪客, 許多大牌歌手探訪, 讓人吃驚, 我們幾個兄姐方知他在圈內是頂尖好手, 真的很有點名氣和份量. 出院回家後, 剛開始的時候仍然很多朋友去看他,但隨著時間的過去, 很多朋友不再出現, 很多是因為忙碌, 當然還有些是因為利害關係消失, 這讓習慣生活在朋友群眾和絢爛舞台的二弟很難適應, 很難過很失望. 但事實上, 圈內還是有很多人幫助他, 除了跟了多年的周在經濟上大力支持, 還是有很多歌手和樂師幫助他, 雖然沒有辦法再做演唱會, 但是他還是有很多的套譜可寫, 收入還算穩定, 當然和之前是不能同日而語了.  對這些一路以來幫助二弟的好友們, 我們衷心感恩. 我們猜想, 之前的風光燦爛, 呼風喚雨, 任誰也很難去面對突然間一切都要依賴他人的輪椅生涯, 更何況強勢如二弟者, 他心中的苦沒有人可以了解. 而他不服輸的個性, 也讓他這五年來吃盡苦頭, 花了巨額的金錢. 只要有朋友告訴他哪裡有名醫大師, 他都不計一切代價去嘗試, 反倒是兄弟的勸說他都聽不進去. 曾經有位"神醫", 把脈一次收10萬, 他也接受; 又有一陣, 有位大師給他開出的"良"方是每天吃一塊牛排, 喝水不過一杯, 其他東西不可以吃, 他也照做無疑. 還有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方法, 他也照單全收. 後來大哥實在看不下去, 直言提醒他面對現實, 反讓他和大哥疏遠. 說實在, 生病後他的個性和生活方式, 物質花費和病前沒有太大改變. 做為兄弟姐妹的我們, 在經濟上和精神上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感覺很歉疚很無奈, 也有很深的無力感. 他離世當日好友阿堯帶領大家在他病床前禱告, 也點出 James 的苦難經歷, 正好給圈內許多的人一個警惕(應該是所有人), 要珍惜健康, 不要為了工作金錢過度消耗自己的生命.

 

03年的一場感冒居然讓 James 癱瘓, 失去健康, 失去事業, 更失去了舞台, 這真的是讓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難以接受的事情. 加上身體長期的刺痛, 讓他備受煎熬. 他所承受的痛苦, 身體上的和精神上的, 沒有人可以想像. 佛經上說的地獄, 其實根本不用等到我們離世, 在這娑婆世界其實就有許許多多讓人痛苦不堪的人間地獄. 過去五年的時間, 對二弟來說真像是人間地獄一樣. 去年九月他發現頸部有硬塊, 醫生開了消炎藥服用, 兩個星期都沒有改善, 經過切片發現是惡性淋巴腫瘤, 已是末期, 醫生估計大約半年. 對我們家來說, 又是另一個晴天霹靂, 這半年來家人個個心情都很沉重. 而化療他不接受, 只願意吃藥, 我們建議他西醫外, 也尋求中醫的治療, 但他也不願意. 治療效果很差, 腫瘤擴散很快, 他極其怕痛, 之前每天要喝酒助眠, 後來嗎啡量越來越高. 過年後住進醫院, 再也沒有出來. 2008年3月19日正午之前, 在半睡半醒當中離開娑婆世界, 揮別他這大起大落的人生.

 

趕到醫院的時候, 他已經走了, 樣子看起來很安詳, 像在睡覺一樣. 我在他病床前默念佛號, 希望他早日往生善趣, 到他信仰的耶穌基督的天堂. 我想起一首歌 <Time To Say Goodbye>, 想用這首歌送給一生都奉獻給流行音樂的二弟.  美好的仗你已經打過, 如今你光榮身退, 希望現在的你沒有病痛, 來去自如, 隨意自在, 在天堂彈奏你最喜歡的Ba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