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8/10/06 11:07:44瀏覽271|回應0|推薦0 | |
我在想海倫凱勒。 眼前的BOBO睡得正香甜,我已經站在前方好一會兒了,牠還渾然不知。已顯老態的牠,清醒的時候,還能靠著日漸衰退的視力掩飾,向我們演著戲:「瞧,我有聽見你在叫我。」一旦睡著,聽不見一般聲響的牠,便關閉了所有對外接收訊息的管道,專心且安心的存在另外一個國度。 我很想知道:海倫凱勒在沒有變成努力向上的偉人以前,她存在的那個沒有外界訊息的國度裡有些什麼?也想知道:此刻中斷訊號接收的BOBO,究竟往哪裡去,牠遊走的世界有什麼?牠看見什麼? 我站在這裡,等著牠回來。我知道:等牠睜開眼睛,就會回到這個世界,以彼此都能理解的方式互動。但是外婆當時的世界裡,究竟有些什麼?我始終無法獲得答案。 外婆是何時橫跨兩個世界的,無從得知。也許早在很久以前,但正式知道她遊走兩個時空,因為她跌倒了。 「有沒有怎樣?」醫生問著。 「下巴撞到了。」外婆笑著回應。 她想幫忙將晒在竹竿上的衣服收納,結果就在陽台上突然跪了下去,下巴直接朝牆撞去。前往醫院路上,她一直笑著說:「唉,老了啊!現在常常覺得膝蓋沒力。收個衣服而已,突然腳一軟,就跌倒了。」 巴金森氏症合併老年癡呆,是我沒料想到的答案,暗暗後悔著:之前她老是笑著說自己膝頭無力是一種警訊,我沒有接住。 在住院檢查的第一夜,我親眼看見了她走入迷蹤。 「我該去洗米啊!妳媽要回來了。」下午四點,外婆竟然當自己還在家中一般地說著。 我抬頭望向她,錯愕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在醫院,不用洗米。」我以為她是一時恍神。試著讓她了解,我們人在醫院。 「不行!四點了,等一下妳媽回來沒有飯可以吃。」完全不理會我,外婆執意出房門,我只好順從她,兩人沿著走廊晃了一圈。 「妳舅舅回來了。」傍晚時分,外婆對我說。 「舅舅!?」 「對啊!他現在在樓下停車。」 「舅舅不在這兒,這裡是醫院。」我又重複了一遍,但是我卻開始失去信心。我看著外婆,她身後的白牆慢慢隱退,我看見她安適的坐在外婆家中客廳的那把藤椅上;她目光的焦點,是客廳前方的落地玻璃門,樓下有著她熟悉的機車聲響,剛剛熄火,噠噠的腳步聲順著樓梯一階一階地變大,停駐,鐵門上的鑰匙孔有插入轉動的卡嗞聲…我搖了搖頭,用力握住外婆的手腕,希望這一點痛感能將她喚回。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捏BOBO的耳朵,將牠的耳朵高高舉起,以惡作劇的方式叫醒牠;以狗兒天生的好耳力,要能有這樣的機會並不多。但是,隨著年紀增長,夢中世界有更強大的能量將牠留置,我總是站在牠面前,看著牠動動眉頭,抽抽鼻子,有時耳朵還會突然往上豎一下。夢裡,有什麼惡獸驚嚇牠嗎?還是我早上對牠太嚴厲,此時我化身為壞人正將牠追逐?我就這麼自行猜測那個牠無法以語言告知的劇情。而牠的睡眠,越夜越深沈,越是夜晚時分,牠越無法感覺身體以外這個世界的存在。暗夜究竟有什麼樣的魔力?為什麼外婆也受這股力量控制?在醫院的那天,隨著天色越黑,另外一個世界對外婆的召喚能力越強;我能掌握的部份,越來越少。 下半夜,朦朧中看見身影晃過。早上因跌倒而行動不便的外婆,此刻正舉著支撐器,快步走了起來。我被嚇得完全清醒。 我叫住她:「外婆。」 「噓!有小狗。」她將食指壓在嘴唇上,朝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哪兒?」 「在那啊!」 我朝著所謂的那兒看去,除了一張鋪著白色床單的病床,什麼也沒有。 「就在那兒啊!妳在做什麼啊?」外婆怒吼了起來。 「哦!牠跑掉了!沒了!…來,我們去睡覺哦!」 我蹲下,朝”那隻狗”看了一眼。 但,那是一條什麼樣的狗呢?外婆看見的,是她記憶中曾經有過的,還是一隻全然新的角色?家裡以前養的小黑嗎?或是她幼年時期養過狗?她眼前似乎有一幅不同於此刻醫院病房中的景象,那麼,即便她正跟我對話,在這幅景象中,我以什麼身分存在?是她的孫女,或者以她設定的角色扮演在其中?我有疑惑。 等不及我在隔天找答案,外婆又在夜晚上演夜奔。眼睛才一張開,外婆已經離開床上,跑到對床去,將她早先脫下的褲子塞進床下。 「外婆,妳在做什麼?」我感覺到自己在憤怒,對於眼前的失控在憤怒。 外婆沒理會我,像是我根本不存在般。我把褲子從她手上拿下來,卻發現:她尿溼了。毫無經驗的我找來值班護士求救,在一翻折騰中,外婆沈沈地睡著了。 沒人告訴我,這樣的病症會讓一個人退化,我看見一個大人的身軀做著三歲小孩才會發生的行為,無法克制的驚嚇以致於生氣。 我可以當作那是外婆在夢遊嗎?我也夢遊,聽家人說,我曾在某些夜裡,走動了起來。 「妳半夜嚇死人了, 一張開眼就看見妳,頭上摀著棉被,只留下兩顆眼睛,站在床頭瞪著我看。罵妳:『幹嘛?』妳只是朝我笑一笑,轉身就回房裡了。 」母親晚餐時將我的事情當拌飯小菜說著,我想摀住耳朵,因為那不是我,不是我所知的我。記得中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以後,不斷的有人在茶餘飯後,或笑談或埋怨的說著我的夜行事蹟,某天妹妹向我抗議:「妳很可怕耶,昨晚坐起身罵人。」 同房的妹妹,難得夜讀,那天她反常的在半夜起床,準備隔天的月考。才剛坐在書桌前,調整好書本及燈光,據說我在此時坐了起來。 「妳也要起來讀書哦?」妹妹問我。 對於她的詢問我沒有回應,開口就是一陣罵。但聽不出內容,我嗚嗚啊啊地指向前方叫著,又急又快,語調也不是很清楚。 咚! 沒有任何徵兆的,我突然倒回床上,繼續睡眠。她嚇得決定收拾書本,不願再獨自醒著讀書了。這件事情讓她很久都不敢夜讀。 夢遊時的我,究竟有怎樣的經歷,看到什麼罵了誰,走去哪裡為何笑,這是屬於夢境的,一旦搭乘時光旅行機回來,便會將記憶遺置,不會過階回這個世界。外婆跟著陽光的通道踏上返程,恢復平時的溫柔,說著彼此都有記憶可供確認的事件,晚上發生過的一切,對她像是從來沒有的事。 白天跟晚上有兩個外婆!一到晚上,她便逕行前往那個只有她能進出的國境,無論我們如何阻止。 夜色來臨,外婆越走越遠,她會說一些不存在的狀況。在醫院裡沒有陽台的窗口,一株綠色樹藤攀懸進來,越長越高,爬滿天花板;夜裡,會有一雙眼,附在玻璃窗上盯著她看,一眨一眨不懷好意;天花板破了個洞,她看見了洞中閃著滿天星光。而越是恍惚,她一改白天的溫柔態度,變得兇暴、步伐輕快得完全不需要支持器。 我開始無法分辨,哪些時候,外婆說的是我沒聽過的往事,而哪些是不存在的事件。 她有些生氣的對我說:「怎麼我恍惚妳也跟著不清楚起來。到底是妳在傻還是我在傻?」 我知道當我們在睡夢中,也有另外一個國度,有時候,不是很容易回到現實世界中。常常,夢裡進行的劇情中,隱隱伴著刺耳的鈴鈴聲,直到整個腦中充滿聲響,頭痛不已,才發現這聲音是鬧鈴,回到現實世界。 但是我不知道,可以用什麼樣的鬧鈴將外婆喚回。 「嗨!外婆。」正在跟母親閒聊,就見外婆僵直著膝蓋,步伐蹣跚地從房門裡走了出來。 沒理會我,外婆循自走向院子。 「外婆,妳要去哪?.....」我尾隨其後,看著她將門拉開,走向庭院。我故意重複問著,希望她回應我:「我只是想去院子裡走走。」,我的呼喊沒有能力摧毀那個世界。 「隨她吧!」母親要我放棄。 不到十分鐘,妹妹從院子裡喊叫著:「媽,外婆怎麼了?」 外婆緊抱著大門邊的柱子。 「我扶妳進去,好不好?」我試著將外婆的手拉開,但是她不願意,緊抓著門柱不放,手指緊緊扣著,完全無法扳動。 「不要,我沒力氣走了。」她搖著頭說。 「算了,等她站累了,我再把她帶進來吧。」母親這樣說。 就在這之後,母親為了阻止外婆開門,被甩了一巴掌。 家人中有過夢遊歷史的,只有我和弟弟,明明就睜著雙眼在走動,但究竟看見的是什麼卻無人知曉,在別人眼中可能極為恐怖吧。老人家稱之為中邪。聽說只要拿牛角在額頭前方壓鎮,就能夠回神,客廳當年有一隻美麗的牛角,擺在入門對角的茶几上。幼年時,看過弟弟睡後突然驚慌的嚷著「不要殺我。」,在房子裡上上下下的奔跑著,父親將他一把擒住,舉起牛角作勢要打,不一會兒,弟弟便安靜的醒過來了,牛角發揮神力亦或僅是碰巧剛好,我們誰也不知。 牛角會不會是讓外婆回神的法寶? 學生時代,曾有一度流行催眠表演。一個個所謂的催眠大師,拿支懷錶在受催眠者眼前晃動,要他們仔細聽著指令。一旦催眠開始,他們便依照指令做著不知道為何而做的行為,在我們這些所謂清醒的人眼中,有一份滑稽;也曾聽說,能利用催眠進行心裡治療,透過催眠師的指引,他們穿過層層心靈幽境,去尋訪自己封鎖的記憶。 「 妳媽媽對不起我。」一天,外婆突然對我哭了起來。 但接下來她沒有再說過一句能讓人理解的話語,所以,這句話是憑空想像,是深埋心中的某個情緒從深處竄出,始終無解。 外婆的內心世界究竟有些什麼, 我沒認真了解過。身為傳統婦女的她,沒有把自己的心事剖開給人關心過;也或者,在我們所忽略的叨叨唸唸中,蛛絲馬跡細細的流動其中。 電視上的催眠秀結束,催眠師優雅的將手舉起,拇指與食指摩擦,在清脆彈指聲中,受催眠者醒了,一雙雙困惑的眼神,逗得觀眾哈哈大笑。如果可以,我也想「 噠」地一聲,對外婆說:「 醒來」。 外婆昏迷後,我產生更多的問號:她就此完全的在那個我們看不見的世界裡遊走,還是靈魂反而被拘鎖在這個不能發出訊息的軀殼裡清楚著? 外婆住院的第三天晚上開始,我擔任夜班的照應工作。替她翻身時,不小心扯到連結在鼻上的管子;一個不留神,管中的水因我做的翻身動作而回流,外婆被嗆得瞪大雙眼。 「小心一點。」我覺得外婆的睜眼是對我的抗議,即便護士說那只是反射動作。 對我所做的一切,外婆到底有感覺否?還是她其實人在他方,正跟那隻小狗玩耍著?有時,我會期盼她處於後者。 某個夜裡,我睜開眼睛,看見在外地擔任護士的小妹站在床頭,檢查著外婆身上的機器。 「外婆,我回來看妳了,妳怎麼了啊?」小妹溫柔的說著:「外婆,我要幫妳翻背囉!...外婆,我們來抽痰。抽完妳就會比較舒服哦!忍耐一下...外婆...」 我假裝還睡著。每句話,每個溫柔的觸摸,外婆此刻一定清楚的聽著感受著,只是身體無法給予回應訊息。一定是這樣。 外婆過世了,那又是一個另外的世界了,這次她所前往的,是確定不會回返的國度。誦經聲伴隨的鈴聲,是要她安心上路,順利前往亡者之國的引路幡;一聲一聲,不是喚她回來,而是請她好走。 眼前的BOBO睡得安詳,多心的我,視線移向牠起伏不大的胸口,微微昇降的背脊確認牠的呼吸。 我站在這裡,等著BOBO回來。要靜靜的等,不能不耐,因為我知道牠再一會兒就回來了,現在粗魯的將手放上牠的身體,只會驚嚇到牠。我輕輕的將掌心移向牠的鼻頭,暗自希盼我的味道,能是喚牠回來的信號。 2008.04.25 2008台北縣文學獎散文佳作 杞人繼續說: 之一 一直書寫這樣的事,喚回死亡的記憶,喚回老化的記憶,當是練習,練習以後,屆時失去能否比較無傷? 之二 跟老闆說這件事,被我暱稱老大的老闆竟然問:「文人最近是怎樣?都去休息了嗎?不然怎會讓妳這麼輕易的拿了兩個?」 我對她哼哼了兩聲。 天使聽完我的轉述後說:「我想她是要激勵妳繼續努力吧。」 不管,我還是想對她:哼哼! |
|
(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