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BO，我養了十二年的狗，去年冬天寒流來襲前，離開這個世界。

在牠頭七那天，我寫了一封信向牠告別 ，也向曾經擁有牠的自己告別。我自認：揮手，轉身，向前行。一如電影終了，主角背向陰影，瀟灑舉手輕搖，朝遠方沒入光暈裡。

信裡我說：「我會永遠記得你。」若我沒說謊，那麼記憶就是騙子。隨著時間不斷向前，牠原先所佔據的空間不斷褪去。

最初，大量的遺跡，提醒著牠曾經存在——吊在衣櫃旁的黑色長褲上，沾著幾根白毛；院子的角落裡，還掛著牠的衣服；籠子旁一滴沒有清除乾淨的血漬，由紅轉黑的成為地上的一顆黑痣；雙眼緊閉，黑暗中牠的身影清晰顯影。

後來，發現自己不再時常提起牠、想牠，我想，我已遺忘 。直到我無意識的對著新養的狗說：「BOBO，別鬧。」

不斷被作弄。

都說天蠍座善記憶，但我卻發現：所謂的記憶，只是一件又一件的歷史描述。在大佳公園裡，牠突然從我身邊爆走，急速向前衝，等我發現牠的目標是前方情侶時沒命的跟牠競速，趕在牠一口吞下對方手中的香腸前抓住牠，情侶同時回頭，疑惑地望著離他們十公分不到行跡詭異的人和狗；某個暑假我帶牠跟隨友人去龍洞攀岩，中暑的牠在巨大石塊上四處亂竄，後腳不慎滑落，沒想到牠竟靠著前肢死命攀附，結果是腳掌破皮，跛了一週；夏日午後暴雷，牠彷若世界末日般瑟縮哀號……

我可以給你更多更多的事件敘述，但牠的氣味、聲音、坐在你懷中的重量、擁抱時感受項頸的寬度、手心滑過柔軟毛髮的觸覺……官能無法記憶，隨著時間流逝逐一消失，成為一片又一片的模糊。

為一片模糊哀傷，真是件矯情的事。

但藏匿在角落的片段，總冷不防的像裝了彈簧的惡作劇玩具般瞬間彈出。

不小心開啟了存放在電腦裡的一個錄音檔——製作動畫需要，我曾逗弄BOBO，逼牠嚎叫——我一直都記得這件事，但久違的聲音失真也忠實的從喇叭中傳出，卻讓我瞬間失控，無法抑制的號啕大哭。

聲音比記憶還可信的證明牠真確存在過。

時間如果凍般凝結。我懷疑BOBO化為希臘神話裡的波希芬。波希芬依著被冥府之王哈迪斯的承諾，踩著春天的步伐回到大地，隨著她的回返冥府召喚冬天。BOBO不回返。

巷口的槭樹搶眼的宣告變裝。按著自己的節奏，一身青綠被北風的長袍襲走，一夜轉紅；沒多久，滿樹澄紅，又隨著寒風飄落不剩，光無一片葉的枝椏捱撐著渡過寒冬；春天第一口暖氣，綠芽抽頭 ……規律而不斷，稍不經心，季節轉換。

我憶起去年此時（以及更早之前）與BOBO散步時，牠總要踩踏樹下落葉；去年春天，還能悠緩同行。

和狗散步需要一種慵懶情懷。順著牠的節奏停停走走，得有個非常鬆軟的心情、沒有任何限制的時間預算，彼此才得以完成一趟完美的旅程。

當BOBO再度停下腳步在草叢間嗅聞，我將始終停留在牠身上的目光移向眼前的樹木，抬頭的動作，讓嘴裡鼻孔裡呼出的氣息化身一道白霧，溶進飽涵水氣的空氣中，遠處上像了一層柔焦鏡頭，隱約的青色桃紅色藏身白茫茫裡。

初春，冬天的氣息依舊，我和BOBO每一口呼吸的氣息都化成一縷縷白煙，路旁那一棵棵只有枝幹的櫻花樹，就在我不敏感察無所覺下換裝了（不察的，何止是時光的流逝，還有BOBO的病老衰），枝椏上的櫻花，悄悄的發苞綻放，疏落的點點桃紅，提醒著春季的腳步即將抵達。

今年的春天？我反覆思索，沒有一點兒印象。

季節不斷持續地向前走，我沒跟上，留在原地。

晚風拂上皮膚，風的溫度，透露著秋天的訊息。我的心猛然緊了一下，煩躁隱約卡在心頭。

我知道，是為了什麼。

（2010.11.04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