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麼問著:「媽，我夠愛妳嗎?」

母親會很心疼地說:「夠了，妳做得夠了」

「真的嗎?真的夠了嗎?」

我想你們也會與媽媽一樣，心疼地跟我說同樣的話「夠了」。

其實真正明白、清楚的人只有我自己，我明白自己對於母親的愛，參雜太多的牽絆、太多的不甘心與憤怒。

想著身為人妻的角色，我這麼顧慮著:「先生會不會抱怨母親的問題那麼多?」

譬如說，母親喜歡上街，動不動就要我載她到街上晃一圈，這一晃又是花了不少錢，「先生會不會抱怨，母親每個月花了這麼多錢?」

而花錢這件事，對於掌管家中經濟的我來說，總是在錙銖必較下，一方面埋怨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為了滿足母親的需求，一次又一次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口袋裡掏出錢來。

這樣的為難讓我必須再一次地說著:「媽，我不夠愛妳」

因為我有另一個家庭必須顧忌、必須衡量，以至於老是心裡想著，妳需要這些嗎?妳有用到那些嗎?

我是不夠愛妳，因為我是這麼不甘心地付出。

就連我待在母親家的時間太久，我都會顧慮到先生的感受。

就算我的先生一在地安撫著:「你別想那麼多，我從來沒想過要抱怨妳照顧母親這件事，而且，我陪你回來鄉下住為的就是要照顧媽媽，妳就別想那麼多。」

是啊!我是不該想這麼多，我是該全心全意地、毫無顧慮地照顧母親，才不枉費我們一家、先生、孩子，陪著我搬到鄉下來的好意與包容。

但是我能不想嗎? 坦白說，我是真的不得不牽絆、不得不掙扎，我的家庭、我的先生成了我理由，這樣子的牽掛卻源自於母親從小的教導。

『為人妻者，其德有六。一日柔順；二日清潔；三日不妒；

四日儉約；五日恭謹；六日勤勞。

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

夫，陽也，妻，陰也。

天尊而處上，地卑而處下。日無盈虧，月有圓缺。

陽唱而生物，陰和而成物。故婦人專以柔順為德，

不以強辯為美也。

─宋‧司馬光《家範‧妻》』

當然母親沒讀過甚麼書，也不是以這般古訓銘之，但是所有的意思就是如此，『夫為天，妻是地。』母親的教訓從不曾離開過，即使在我與母親關係緊張的那段期間，依舊沒能拋下她的訓斥。

回到我是這麼不夠愛妳的話題，假如，當初先生不肯搬回鄉下，那時我的念頭就是拋下他，自己回來照顧妳，假如是這等狀況，我能全心全意地照顧妳嗎?我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妳身上嗎?

我想，我是做不到的，那種情況我只會越來越抱怨。因為妳而失去的一切，我更會抱怨自己拿甚麼來維持生活上的開銷，我相信那樣子的我絕不是你願意看見的，也不是妳能接受與承擔，這種假設只會更快折磨妳的生命。

所以，我還是不得不將我的家庭擺在妳之上，然後確定自己不夠愛妳的事實。

再者，說到我的不甘心，我曾經這麼對妳說:「媽，妳兒子都不想要妳了，妳還為他擔心甚麼?」好惡毒的話啊!

妳說:「對孩子的憂慮要到了闔眼才能終止。」

我懂，也知道自己為孩子憂心的焦慮，是身為父母一輩子牽腸掛肚的事。

但是我不甘心，就有那種不聞問不探頭的兒子，放任母親的傷痛與掛念。我不甘心，妳可以為了想兒子把身體一再地糟蹋。

甚至，我是這麼想的「妳把我的費心毫不留情的踩在地上。」

因為忌妒嗎?不，絕對不是。我是這麼努力地熬著中藥，每天大清早四、五點煎煮著一帖帖的藥草，一天天看妳氣色轉好，卻在妳一次次的思念下給毀了。

我是這麼不甘心，妳絲毫沒把我的心意給收好，任由不肖子的音訊全無，讓我又得重頭來過。

我的不甘心，是因為我不夠愛妳，我的心被怨懟給蒙蔽了。我沒看見，妳因為被女兒、女婿照顧著所承受的壓力。

那種壓力的源頭還是來自於妳的教養，「從父、從夫、從子」。

爸爸的過世，對妳的打擊已經是妳無法承擔，再加上無法「從子」的不堪，竟然在我不甘心裡，毫不留情地將妳打的體無完膚。

媽，我是這麼的不夠愛妳，儘管，我只是想打消妳對兒子掛心的念頭，儘管，我有千百個埋怨的意思，我都不該沒看見妳痛得撕裂的心。

以前，我老是以為，妳是因為離不開老家而不肯搬來跟我住。而當我審視自己愛妳的程度當下，我這才明白，『夫死從子』對妳是多麼大的意義!

這些日子，不時地在耳邊傳來，那一次，妳在電話那頭對我說著:「我好寂寞。」

幾乎每天都聽見妳說的這句話，刺著、揪著，我沒有能力說痛。

每個人都告訴我「妳為媽媽所做的一切真的夠了。」

先生盡量不去碰觸我這一塊傷痕，他知道我還是痛著。

二姐明白我的懊悔依舊，只是不忍心看我被這種痛一再地折磨。

每個人的眼神都堅定的表示「夠了」，說我應該要放下。

是嗎?

真的不要勸我放開手，我做不到，因為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愛得不夠，也知道再怎麼懊悔也沒能挽回任何遺憾!

所有假設性的問題，我反覆的想著、摹擬著，甚至以為自己如果多愛妳一些或者用整個生命來愛妳，是不是妳就不會離開?

喔!不，妳還是會走，還是會隨著你的孤獨、寂寞離去。或許，在父親告別式的那場大出血裡頭，妳曾經想跟著父親一到上路。只是我們一次又一次拉著妳的衣角，喚著一聲又一聲「媽!媽!不要離開我們」

就著麼把妳給牽絆住，就著麼讓妳繼續孤獨、不斷寂寞而為我們留下。

妳會離開，是遲早的問題。但是，卻讓我的心一再地揪著、刺著，不是因為妳離開了，而是「媽，我真的愛得不夠!」

我會療傷，但是，傷痕太深。

我會繼續笑著，但是，是給我的母親。

我會堅強，但是，別因為我的痛傷害到你們。

我會一直保守，保守我在母親最後生命裡曾經給過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