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街日記》調性清淡,節奏舒緩, 談逃離與和解:與逃離的雙親以及壓抑的自我和解。如同導演前作《我的意外爸爸》,血緣勾連起家庭緊張,揭開原本隱忍避談的問題。新作的故事更曲折:父親外遇拋妻棄女,多年後死於異鄉;同父異母的妹妹歸返老家同住引發衝擊,進而點出全片核心:親情的前提非要有純粹血緣?愛能否超越血統、包容背叛?是枝裕和接連兩部作品都著墨於家庭關係,溫柔叩問愛的本質,反思父親的角色,無論他盡責或者缺席。
第一個鏡頭緩緩游移於女性的雙腳,她裸身安睡在情人的床上,外宿並非不愛家,正因為愛所以有時倍感壓力,得暫時逃離才能喘口氣。這夜不歸營的女子是老二佳乃,在四姊妹中最豪放不拘,活力健旺的她就像「女子宿舍」中常違規的女生,很容易就和「舍監」(大姊幸)爭執齟齬。然而姊妹同住相處天生有種親暱,再多的責備與譏諷也帶些甜蜜。三姊妹生活平靜,卻因為參加父親葬禮,忽然蹦出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鈴,而多年不見的媽媽之後又返家祭祖,新愁舊恨打破原本的平衡,讓每個人隱藏得嚴嚴實實的心事攤在陽光下。鈴和姊姊們一起生活,表面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暗潮湧動,一開始導演便用微妙意象預告姊妹間若有似無的隔閡。父親告別式結束,初次相會的四姊妹於荒遠的火車站分別,列車即將啟動前,車門自動關闔擋在她們之間,隔著透明玻璃她們看得見彼此卻聽不見對方。三個姊姊在車廂內,小妹鈴孤零零站在月台上,追著火車揮手道別,她其實是個陌生人、外來者,猛然答應大姊的邀請搬過去同住,只是,要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談何容易。
長姊如母,大姊幸即是照養三個妹妹的小媽媽,她治家嚴謹有責任心,符合傳統賢良女性形象,但是她卻不自覺的用最激烈的方式——與醫生有婚外情——顛覆了所謂的「賢良」,只有理解小妹尷尬的處境以及母親的創傷,她才能看清楚自己陷入的困局。幸結束婚外情的方式彷彿事不關己,雲淡風輕得如同回絕一頓飯、一場戲的邀請,日本式分手讓人想尖叫:「這種時候不需要過多節制與理性,來點義大利式相罵與西班牙的瘋狂比較正常!」世界上可能再沒有其他族群比日本人更內斂,導演以平淡的互動交談、尋常的動作表情呈現內化的民族性。
片子剛開始與結束前都出現葬禮,說到底葬禮攸關生多於死,是生者揮別過去,送走死者,迎向未來的儀式。父親在三個女兒的生命中缺席,彷彿是為了補償,死後留給她們一個么妹,由她來召喚記憶,修補缺憾,治療成年人的心病,進而讓這個家更完整。這位姨婆口中「狐狸精生的孩子」,完全知道「我的存在會讓別人傷心」,小天使敏感識大體,注定要受些苦;而在姊妹關係最緊繃可能失控的當下,天使即便年紀很小也會板起臉孔堅持:「就是現在,我們要好好談解決問題!」強韌不是天性,是生活的磨難造就的,而善感與堅韌正是女性最好的質地。
味覺是記憶的觸媒,舌尖喚醒對死者對離家人的回憶。外婆僅存的小半瓶梅酒是老一代自家釀酒的印記,大姊把這老梅酒送給避居北海道多年的母親,也就遞出和談書,主動化解兩人長久以來的冷戰與對立。老三千佳是四姊妹中最自在的人,素直單純與世無爭,表達感情毫不扭曲,她與父母相處的時間最少,藉著烹調母親的拿手料理海鮮咖哩懷想失落的親情,也只有她可以誠摯的對小妹說:「多談談你和父親相處的時光,我對他沒有什麼記憶。」四個姐妹個性的互補與對照勾勒出相對完整的女性圖譜。
《海街日記》無論形式或內容都節制收斂,所謂大巧若拙,讓精密設計泯滅於無形,人物角色的口白與表演則充分發揮「話劇」本質,端的是靠戲詞成就的好戲。然而導演無意讓話語/戲劇獨佔榮光,幾次運用「淡出」這種早被冷落多時的電影技法凸顯影像的獨立與自主,是枝本來就擅長用黑對映光,用空鏡凝視人間,不讓影像全然屈從於語言。漸漸黯黑隱去的畫面揭露一幕幕全新風景,光影剪輯讓觀者覺知到電影的技術層面,以及在攝影機背後操控一切的心靈。
故事始於臥床, 終於大海,《海街日記》描摹人間世/人間事,亦即人在居室與自然之間穿梭的過程與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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