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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出水芙蓉
2015/05/25 11:42:41瀏覽278|回應0|推薦17
出水芙蓉


(曾發佈於醉俠山莊電子期刊的舊文)




  為什麼?


  沈亭正如此納悶著。


  為什麼一個手下敗將,在倒下前會露出如此笑容?


  沈亭手上的兩柄判官筆都血淋淋的,已分不清那是誰的血。


  然而在這荒廢的小鎮當中,在惡戰整整一個時辰後,唯一還立於蒼穹之下的他,無疑是勝利者。


  而自己手上那兩柄分別刻有「義」與「理」二字的判官筆上所染上的鮮血是誰的,早就不需要去追究。


  眼前的敵人奄奄一息,而自己卻似乎沒有要給與他最後一擊的念頭。他反而走進了他,走進了差點一刀劈斷他左臂的危險人物,而後蹲了下來。


  那人幾乎連喘息都很吃力了。


  沈亭用著「義」字判官筆敲了敲敵人跟前的破磚地板,道:「喂,我說啊!你想死還想活?」


  聽似痛苦的殘喘似乎是唯一的回答聲。


  沈亭道:「殺了你,咱們的兄弟姊妹們會難過,但不殺你,難以悼祭弟兄們的在天之靈啊!……就你這小子,憑什麼讓咱們沈家義莊的弟兄們這麼難為!」


  提起生養自己長大的地方,沈亭原本有些散漫且不經心的語氣漸漸嚴厲起來:「也不想想義父教養咱們這一大群義子義女是費了多少心力?現在世道差,官府只要哪日一時興起想多收幾斗糧,咱們整村的人都看不到明年!你倒好!義父護著整村的人,你卻幫著官府來打我們沈家莊!」


  沈亭正想用判官筆敲著對方的腦袋呢,卻聽得背後漸漸迫近的馬蹄聲。他不由得豎起一身警戒,那雙倏地銳利的鳳眼回身一蹬,卻又再瞬時間傻了眼。


  「吁──」


  黃鬃馬被乘坐在上頭的麗人拉了轡頭而仰起了前腳,上頭穿著胡服的女子一個翻身越下了馬背,劈頭向前就是賞了沈亭兩個巴掌!


  「孽障!」胡服麗人那冷若冰霜的神色蘊著無比的怒氣:「要是阿別被你殺死了,我看義父不被你氣死才怪!」


  沈亭愣在當下,由他雙頰泛起的紫紅可知女子下手力道之大,他傻楞楞的,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聽著麗人繼續訓斥:「沈別再如何就是你的義兄弟!在沈家義莊內,義兄弟就是親兄弟!他沈別再怎麼勾結官府、做那下三濫的鷹犬,也該由阿爹處置,哪時輪得到你了!」


  「但!」沈亭握著判官筆的雙手不禁蜷地緊了:「那麼就算我沈亭做錯事,阿姊又憑什麼打我?」


  「喔!我就不能打你?」胡服麗人冷笑一聲,道:「不管怎地,義父有令在先,要沈別好好地活著回去。」


  沈亭聽了大駭:「怎麼可能?他不但殺了好幾個弟兄、也差點砍死了義父啊!沈芙蓉,解釋清楚!」


  被喚作沈芙蓉的胡服麗人不應沈亭的話,反倒是走到了趴在地上血流滿地的沈別一旁,蹲下來檢視了他的傷口。只看她粗魯地東翻翻、西看看,最後揪起了沈別的身子「啪啪」地打了兩巴掌,而後才替他點穴止血。


  沈亭素來知道自己這位義姊的脾氣「好」地不得了,卻沒想到她的性地竟然會「好」到賞瀕死之人兩巴掌。這響亮的兩聲讓他錯愕,卻也隱隱之間感到情緒上的些許平復。


  嘿,總算公平了?


  沈亭叨念著有些不合時宜的想法,而後又在沈芙蓉一聲如雷貫耳的命令下回過神來。


  「愣在那幹什麼!還不快把你們的馬牽來,把阿別帶去治傷?」


  沈亭聽了這有如暴君般不可違背的命令,只得悄聲地嘆了口氣,將自己染滿血的兩柄判官筆收在了腰間,幫忙抬動那稍早還在與自己相互廝殺的男人。


  總而言之,兩人還算是俐落地將氣息奄奄的沈別「綁」上了馬匹。沈亭暗想道:這沈芙蓉雖然剛才說起話來頗有替那小子迴護的意味,但在連續幾個動作看來還是挺不客氣的!


  也是,這才是應該的嘛!……有哪種反骨崽兒會領著官兵殺向自家人的呢?哼!不就那沈別?還多虧自己一路尋線追到了附近的這個破鎮來,才能勉強湊合著讓他無法脫出沈家義莊的勢力範圍!只是這地方離家也有一段距離,加上這小子傷勢甚重,這路得策馬趕上大半天的距離恐怕沒個兩三天是回不去了。


  只道是沈亭又在那兒胡思亂想之時,又被沈芙蓉一聲大喝叫回了神。


  「阿亭!」


  唔,這女人……雖然是義父最得力的助手、自家兄弟姊妹最可靠的手足之一,但未免也忒潑辣了些!要不是那是自己的義姊,恐怕自己也恨不得插翅飛得遠遠的、讓她天上地下再也瞧不見!


  沈亭應了聲,聽著自己義姊的命令:「我看你傷得倒是沒那麼重,怎麼?沒被砍斷了哪根筋?」


  沈亭愣了愣,接著指了指自己左臂衣袖上翻落了大片布料道:「阿姊,你卻是沒看見這一片肉都要被削下了嗎?」


  沈芙蓉沒說便罷,這一提起,沈亭卻是又從各處大大小小的傷口感到疼痛了!


  「喔!阿別那小子還真留情!」沈芙蓉走到了沈亭旁邊用紮在自己腰帶間的香帕替他老老實實地紮起來,那粗魯的程度簡直被稱為天下一絕!沈亭的傷口上簡直是痛上加痛,但終究還是顧著自己的面子忍住了不出聲。


  沈芙蓉毫不顧忌留在自己手上的鮮血,便隨意往腰際抹了兩把,道:「唷,不喊疼?……阿姊可是記得你是最愛喊疼的男孩子啊!」


  「那都幾歲的事情了?」沈亭和沈芙蓉分別上了自己的馬匹,而後由沈亭牽著駝上沈別的馬,兩人策馬緩步前進,一面聊起小時候的事情,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事。


  *


  沈亭被義父沈應天收入沈家義莊時也不過才是個六歲的娃。


  記得自己的父親早死、母親又染上了病,卻得為了家裡六個兄弟姊妹們拚命地賺錢、養家糊口,最後呢?最後當然只能含恨撒手去了。


  在村裡的幾個人替母親草草地辦了喪事後,沈亭的長姊和二姊雖才一個十歲、一個八歲,但都只好委著身子賣給人家做媳婦兒,而自己和七歲的大哥還有四歲、三歲的兩個弟弟無以為生,只好幫村裡的人幹些雜活兒。


  下田除草、放牛挑水。


  沒有錢,只管一天兩餐稀稀的米湯或菜湯。


  後來因為北方鬧了兵禍,因此官府便打著名號向百姓課稅、徵捐。村裡的人早已自顧不暇、更不用說能騰出餘力去照顧這幾個失了父母的孤哀子,眼看沈亭兄弟幾個便要活生生地餓死時,沈應天出現了。


  他說自己鑒於世道漸衰,所以一手建立義莊,要收容像是沈亭兄弟幾個一般的孤兒。沈亭和自己的哥哥對看一眼,小小年紀的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已經開始會懷疑他人的善心,然而看著瘦弱到不像話的兩個弟弟,終究是答應了下來。


  「那裡離這兒遠嗎?」小小的沈亭大聲地開口:「我想看看兩個嫁出去的姊姊,好讓她們放心!」


  沈應天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於是便遣了他的一個手下帶著沈亭去找兩位姊姊,而他大哥和已經瘦弱地不像話的兩個弟弟、則是先跟著沈應天回義莊好好養身子。


  沈亭憑著自己的記憶找到了兩個姊姊的「夫家」。


  極為相近的兩個院子竟是被納在同一幢大院內。


  這可代表著兩個姊姊都過得很好?


  沈亭從那大院內進進出出的男人們不尋常的笑容中看不出這裡有什麼兩位姊姊的幸福所在,然而在沈應天的手下幾分猶豫過後,便向那大院的主事者說了幾句話、遞了幾個亮晃晃的碎石子,領著沈亭走到了很深、很深的屋子內。


  當時不過才是個奶娃的沈亭不自覺地對這個越來越「不像樣」的地方感到害怕,他萬分克制不住地打著哆嗦,然而發現了沈亭害怕的沈應天的手下卻只是時不時地看照他幾眼、並未多說些什麼。


  更深處、更深處的房間內傳來了打罵聲和啜泣聲。


  沈亭生平沒聽過這麼嚴厲的聲音,心裡頭自然是更加地慌張。然而沈應天的手下一個蹙眉,便幾乎要落下沈亭地以極為快速的腳步走向前去,並用力地推開了房門──


  房間內有兩個女人。


  一個老的、一個幼的。


  老的怒目橫眉、幼的慌張失措。


  「姊、阿姊……?」


  那位老女人手持著的藤鞭子擱在了半空中,而年幼女孩則正抱著頭、泫然欲泣。


  後來,還是那位老女人反應了過來。原本一副凶神惡煞的表情立馬堆成一副笑臉盪漾:「唷,這位爺……咱們的姑娘可都在前頭啊?」瞧她說話的語氣,應就是這地方的老鴇了。


  看見了沈應天的手下板著副臉孔、沒有任何反應,老鴇又強笑道:「是不是有哪個姑娘讓您不滿意、要不,老身再替您尋尋?」


  「不用了。」沈應天的手下伸出了手直指那女孩:「我要帶走這娃兒。」


  老鴇的笑臉一下僵了起來。只見她牽了牽嘴角,道:「這娃兒、這娃兒老身才剛收來不久……還未周年,況且這歲數還未能……」


  「還有,這娃兒還有個姊妹,我也要一併帶走。」由沈應天手下的口中說出來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字字句句鏗鏘有力,包藏著不容妥協的威嚴存在。


  小小的沈亭管不了、也想不了那麼多,他本看見自己的親生姊姊被打成那副樣子便是要衝上去迴護,但卻被沈應天的手下一個伸手給阻擋了,如今卻又聽出了那老鴇不放人的意思,登時便是哭了起來!


  「娃兒別鬧。」沈應天的手下蹙了眉,而後又向那老鴇道:「這娃子的姊妹呢?」


  老鴇久經事故,她那早已恢復鎮定的視線在表面上仍蒙上一層驚愕:「才來這裡多少天時……便哭鬧不肯吃食,死了。」


  「不是被打死的嗎?」沈應天的手下冷笑一聲,接著從腰間解下一個小小的布囊掂了掂裡頭的重量,道:「那這娃兒我帶走,但這裡頭可是兩人的錢……」


  那老鴇聽了忍不住扯嗓子叫道:「不行!這娃兒將來替咱攢的可是千把、萬把的大財!死了一個咱已經心疼的不得了、怎還能禁得起走一個!」


  沈應天的手下正思量著要動手了,又聽那老鴇揪著女娃兒的臂膀叫道:「牡丹仙!這娃兒就會在咱手下變成這名揚天下的牡丹仙!」


  「姊!」小小的沈亭看見這幕簡直驚呆了,但他還小,才六歲大!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或者該要怎麼反應。


  「妳的把戲我還不知道?」沈應天的手下知道那老鴇拚命地扯著嗓子就是要門外來人將自己好生生地「打發」掉,但他看見交涉不成了,也就慢條斯理地將邀間的布囊繫了回去,接著從另一邊的腰帶上卸下了自己的刀。


  「吃硬、吃軟?」沈應天的手下字句飽帶威脅:「我想老嬤嬤您熟悉人情世故,知道該怎麼選擇比較好吧?」


  然而在這時間,唯一通往這間房的那條又長又深的走廊傳來了陣陣的鬧騰聲,卻似是雞飛狗跳、而非滿帶威脅,沈應天的手下將沈亭推到了牆邊,用著自己的身子側身擋著、以便觀察兩面的動靜。


  只見外頭一陣呼喊,而後房內迅速地竄入了一名少女的身影。她極為靈巧地掠過了沈應天手下的跟前,而後騰出了原本拿著刀的右手「啪啪」地賞了兩下老鴇耳光。


  老鴇呆了。


  沈亭的姊姊呆了。


  沈亭呆了。


  沈應天的手下也呆了。


  「婊子!放妳媽的狗屁!」


  年紀甚輕的少女語出驚人:「哼!早有人通報妳有人帶著娃子要來討人了是不?還演?演妳媽的爛戲!」


  那名少女看來也不過荳蔻年華,長得模樣挺秀氣,但眉宇間卻英氣逼人、反倒像個好男兒!


  「少、少小姐?」


  「跟這等婊子辦事別客氣,你就算一個人能拆了這鬼院子,義父就容得你這般大張旗鼓嗎?」少女毫不客氣地斥責著沈應天的手下:「把女娃帶走,這老妖不依砍了便成!」說罷,便又是一掌劈開了老鴇揪著沈亭姊姊的手,一面粗魯地將沈亭的姊姊推向了沈應天的手下那兒去,道:「走吧!外頭的人不依事的我全砍翻了,再遲些官府的人來了、我可不想仗著過去的髒面子讓他們緩事!」


  「是。」


  這回沈應天的手下倒是沒做任何彎繞、逕直扛著兩個娃子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而那名少女也走到了房門口,回頭朝著有些失神的老鴇輕笑道:「怎麼?認得出我這副臉蛋嗎?如果當初不是妳嫌棄我把我賣到對面的劉婊子那去,怎會有今日的我呀?……所以本大小姐想著,賞了妳兩巴掌還妳恩情了!就此別過啊,老妖!」


  老鴇呆望著那意氣風發少女的背影,而後在好幾天後,才想起那名少女也曾是自己拐來的孩子……


  *


  就算只是個小鎮內也還是有像樣的客棧和大夫。


  沈芙蓉的馬鞭擱在了桌上,一面瞧著在床榻旁替沈別換藥、診治的大夫、一面向坐在一旁的沈亭道:「阿亭,你還記得你剛來義莊的事嗎?」


  「怎麼不記得,」沈亭聞之一愣,而後是一聲無奈的嘆息:「就連大姊、二姊實際上是被賣進窯坑的事,我也記地一清二楚。」


  「只可惜後來只救得回一個。」沈芙蓉難得嘆了氣:「那窯子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沈亭聽了這話不禁眼神閃爍:「阿姊知道些什麼?」


  沈芙蓉哼了哼聲,道:「知道。我知道的事情可比你多著!」


  「就知道阿姊心中有鬼,」沈亭也學著沈芙蓉哼了哼聲:「料不準阿姊知道我姊的事?」


  「不知道!」沈芙蓉忽地氣得拍桌,連替沈別細細敷藥的大夫都嚇地雙手一震、摔了膏藥:「但我知道待會我們這一路回義莊肯定不好過!」


  沈亭一怔:「為什麼?」


  沈芙蓉聽了罵道:「你崽子有沒有動過腦袋啊?阿別既然跟那邊的人接觸過了,你想那些傢伙的心眼就會寬到放任阿別遨遊四海嗎!我可估計你們相鬥的那時他們早就樂得開罈豪飲啦!」


  「這、這……」沈亭的聲音越見小聲:「但我雖然屢屢遇險,還是沒被傷得太重……」


  沈芙蓉狠狠地瞪著沈亭,抬起手來眼看又是要兩個響亮的耳光,卻聽得一旁的大夫帶著畏懼的語氣道:「姑娘、公子,傷患的外傷全處理好了,接下來由得老夫、喔不,小的開幾帖內敷和外用的藥,按著時辰換上五天,接著好好休養、滋補……過兩三個月肯定見好。」


  沈芙蓉的臉轉向了那戰戰兢兢的大夫,剎那間變了個容顏、笑靨如花:「您老別客氣,什麼『小的』呀?晚輩們可擔當不起!……我家弟弟的傷勢甚重、還勞煩您替他開妥藥,晚輩這兒的酬謝肯定少不了!」


  那老大夫唯唯諾諾地下去了,沈亭卻是繼續追究著:「那這樣我們要繞路回去嗎?」


  「繞?」沈芙蓉蹙眉道:「咱們家藏有天下最好的刀傷藥,況且阿別傷勢甚重,恐怕禁不起這樣的奔波。」


  沈亭聽了有些不滿:「阿姊,你又為他!」


  「那阿別就不為你嗎?」


  聽得沈芙蓉這句話,沈亭滿腦子翻騰的醋意頓時間冷了下來,道:「他為什麼好幾次都沒向我下殺手?」


  沈芙蓉冷聲:「你若連這個道理都想不出來,等回義莊讓義父處置了一切事情後,我親手把你攆出家門。……行,你留在這看顧阿別,我去外頭尋尋。」


  沈亭悶悶地應了聲,用自己些許複雜的目光送了沈芙蓉出房門去。


  沈別之所以未盡全力和自己一戰的原因,自己心中早就有個底,只是他萬分不敢、也不願去確信。所以,他將視線轉到了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沈別身上。


  等那小子醒來,一定要切切實實地逼問了原因,方肯善罷甘休!


  *


  卻說沈芙蓉出了客棧後便是在附近幽轉。雖說這小鎮自己從前來來往往經過幾次、不算陌生,但卻未曾像這次這般仔細地探究每一條巷道的模樣。


  她知道,這小鎮肯定有貓膩。但卻不能肯定是否未來可能出現的攔路惡煞就會在這兒出現?……萬一官兵那夥人馬有些腦袋,肯定是會用些什麼方法讓己方鬆懈、或者疲於應付而敗於其鷹爪之下。


  這麼想可不成!


  眼下沈別受了重傷,沈亭的傷雖不重、卻不能久戰。萬一一次來了三、五個傢伙,自己可是沒那個三頭六臂可保全員平安啊!──尤其是沈別長期在官府那兒暗地裡辦事,或許知道了些東西也說不定呢!


  所以,官府那兒的人首要的事情,應該就是把沈別給「辦了」吧?


  想到這兒,沈芙蓉忍不住加快了腳步,從客棧旁的巷道繞到了最靠近沈別房間的另一頭巷子,然而,轉角迎面碰上的人物,卻讓自己愣住了。


  不,不只沈芙蓉愣了,連對方也愣了。


  那是一名身材精碩的男性。他的背上揹著一把槍,方正的臉型因為略為圓潤的面頰而讓人感到親切。


  「紫袖姑娘,妳怎麼回在這?」


  沈芙蓉回過神來,盈盈笑道:「胡大人,現在沒有紫袖這個人。在您跟前的人呢!叫做沈芙蓉。」


  那被稱作「胡大人」的人道:「那可是恭喜沈姑娘了,怎麼,近來好嗎?」


  「胡大人可是睜眼說瞎話嗎?我呢!可是從姓沈了,」沈芙蓉笑得燦爛:「您說說,這回是不是接著了您們上頭的命令、要下去幫忙剿滅沈家賊的啊?」


  「是……」胡姓男子一怔,道:「姑娘被沈應天贖去了?」


  沈芙蓉嗔道:「義父才不是這種人!」


  胡姓男子大驚:「妳認沈應天當義父!」


  「是呀!」沈芙蓉說起往事倒是滿臉笑意:「那時義父要去有儀樓抓那賊,巧不巧搜到我房間來了,我還道義父是劉婊子給我排的頭一個淫蠹呢!所以索性就拿胡大人送我的那把貼身短刀和義父打了起來!」


  胡姓男子雖覺得有趣,但對待這事仍一臉肅穆:「我教妳的那些功夫根本不管用,但妳怎麼卻認官府的心腹之患作義父呢?」


  「你們官府有你們的道理,但我覺得義父道理更強上十倍、百倍!且不說這個……」沈芙蓉拍了拍腰間的橫刀笑道:「我在想嘛!那麼就請胡大人看看我這些年來跟義父學的武功管不管用了!」


  胡姓男子沉默了一會,方才道:「看來姑娘是要當攔路匪了?」


  沈芙蓉道:「沒錯,這個名字我喜歡!大有萬夫莫敵之勢!」


  「這詞是這麼用的嗎?」胡姓男子將背上的槍卸了下來、一把握在了手中,搖頭道:「那麼,在下胡宕只好請沈姑娘賜教了!」


  「那便好。」沈芙蓉一笑,恰如其名,有如出水芙蓉。只見她亦是抽出了自己腰間的兩尺橫刀,那刀身不像是胡宕所想一般雪白光亮,反而是呈現尚未打磨模樣的鐵灰。──若能再仔細地近瞧,胡宕肯定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刀身上的紋路,以及嗅到上頭淡淡的血腥味兒。


  看那胡宕右腳微微向後一拉,接著整個身子像是坐穩了般地沉了下來,就像是要讓沈芙蓉先出招一般。看著胡宕那模樣,沈芙蓉只是輕笑了聲,道:「胡大人可別再把我看成小女子啦!」


  只見沈芙蓉話還沒說完,那右腳一蹬,轉瞬間恰似人刀合一,有如雷霆之勢破空而來!


  胡宕心中早有思量,一桿長槍也順勢迎上了沈芙蓉的刀鋒!


  風呼呼地吹。


  胡宕雖萬想不到沈芙蓉在臨陣之前竟把持刀的手向後一拉,改用橫劈的招式,由刺轉劈,看來這一手卻是沈芙蓉過往的老招,百用不膩,才能如此迅捷?


  胡宕在心中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一桿長槍一收一豎,捏準了力道和平衡,讓手中的槍如同放大了數十倍的竹蜻蜓般旋轉,那硬木桿子避開了沈芙蓉的刀鋒,恰巧在臨身之前由下而上打偏了沈芙蓉的刀鋒!


  「噯?」


  沈芙蓉發出了一聲驚嘆,但手下的動作卻是一次比一次地快!


  雖說所謂兵器「一寸長、一寸強」,沈芙蓉當然也深諳這道理,因此屢屢幾乎是奮不顧身地迫近胡宕身遭,意圖以短截長、好讓她的橫刀能夠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但,胡宕豈是不知沈芙蓉的意圖?


  只是一方面礙於自己目前仍身負「赴任」的要務,若要隨手取了沈芙蓉的首級過去,一來他念著過去的交情不忍心、另一來他早已從別的同僚那兒知道沈芙蓉乃是沈家賊除卻沈應天以外的第二把交椅,雖說擒賊先擒王,但若取下沈芙蓉的首級,沈家賊肯定不會善罷干休,那麼如此一來剿賊之難恐怕會雪上加霜。


  胡宕一面猶疑著,一面連步避開沈芙蓉的欺近,如此時間長久一來,理所當然地漸成頹勢!


  「怎麼?我都狠下手了,胡大人不忍心?」沈芙蓉嫣然一笑,帶著刀光畫過,削退了胡宕長槍的鋒頭。「要不是我知道胡大人不吃激將法這套,肯定把這朝廷罵了個百八十回、好讓你積些氣勢呢!」


  只見胡宕擰起了眉。


  他並不是在意沈芙蓉的那些話,更不是因為不忍心才如此連連退讓。


  他只是在想事情。


  想一些其他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可是向任何人也說不得的事。


  沈芙蓉又是一笑,眼內散射些許陰毒的光芒:「這樣也好,胡大人處處相讓,我只好充作毒婦取下胡大人的腦袋囉?」


  胡宕看了沈芙蓉的眼神,只能在心中嘆了口氣。腳下步伐又再退了幾步,手上長槍一收一頂,竟是藉由手上的力道將長槍「推」了出去!──如此一來,豈不是手無寸鐵了?


  正當沈芙蓉稍微愣了那麼一下的當時,胡宕立馬欺身向前、轉守為攻,一雙渾厚的雙掌先後拍偏了沈芙蓉的刀身和臂膀,而後再向前踏上了數步抓回了自己的長槍,回身一刺──


  沈芙蓉的胸前散開了薄薄的血花,而原本藏在衣內的一只玉珮因斷了線繩而掉了下來。


  看著那只玉珮,胡宕愣了。


  「那玉珮……」


  「噢,你認得?」沈芙蓉毫不在意地撿起了玉珮收回懷中,彷彿自己胸前完全沒開過口子地鎮定自若:「就是那張員外元配夫人的物事嘛!」


  胡宕質問:「張員外在地方上可是有名的大善人,那玉珮他可是惜若珍寶,怎麼會到妳手上?」


  「要一個死人的東西有什麼用?他正妻死了那麼多年,後來又多納了個小妾了,這不,我幫他別那麼日日睹物思人了唄!」沈芙蓉笑道:「況且他既然是地方上有錢有勢的大人物,又被說是個大善人呢!本該貢獻些什麼給地方上的父老鄉親……這玉珮呢!本來是給一個老農的,但他說他們家用不著那麼貴重的東西,就送給我啦!」


  「想不到,」胡宕的表情倏地冷了下來:「我才想屆時得獨身好好查查沈家人究竟是不是沈家賊,想不到……卻真真正正地是土匪了!」


  沈芙蓉譏道:「那麼朝廷大員來地方上、地方父母官就要想辦法奉獻些什麼,這就不是光明正大的土匪了嗎?」


  胡宕搖了搖頭,道:「這事我管不著,但關於沈家的事,我卻饒不了了。」


  胡宕再次握緊了他的長槍。沈芙蓉再也不是過去他認識耿直率真的、正氣凜然的小姑娘紫袖,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個女匪了!此匪此刻不除,更待何時?


  胡宕的槍鋒直挺挺地指向了沈芙蓉的心臟,再也沒有猶豫了。


  *


  約莫一年後,胡宕回到了京城覆命去了。


  他向上級如此報告:自己廢了沈家賊第二把交椅的武功,而後故意讓她和同夥脫逃……沈家賊的當家沈應天大怒,卻不知自己已身陷官府佈下的陷阱、也牽出了假意投效官府的沈別因沈家內訌而不意留下的關於沈家的把柄。


  胡宕在酒樓喝了口酒,吃著幾樣自己最喜愛的小菜。


  那時,身負重傷的沈芙蓉仍是掛著笑容對著自己道:「我廢了、殘了、沒用了,義父仍不會棄我,就跟當初我只是個窯坑的婊子,但義父仍看重我、栽培我,只是胡大人你嘛!這趟回去無論成敗,肯定是兔死狗烹了。」


  的確,在地方上儼然為一城之主的沈家最後分崩離析、已不構成威脅後,胡宕便被招回了京城。他的功名簿上僅止:「重挫沈芙蓉。」一筆,其餘功名全被其他人瓜分去了,而他,赴了個閒職成天逍遙去了。


  胡宕不在乎這些,他只在乎的是:從前、從前,若自己能有那個能力足以把沈芙蓉贖出那鬼窯子中,或許她現在還是個正直清白的好姑娘,也不會如此步上歧途了。


  這世道啊……


  當他更往後有此感嘆而讓昔日的弟兄知道時,那位好兄弟如此道:「就算是那原本水靈靈的芙蓉嘛!有稱『出淤泥而不染』,但究竟是出於淤泥、根是牢牢抓著的呢!」


  胡宕聽了只得說道:「也是。」


  而後再與兄弟飲酒時,他的目光不禁飄到了掛在牆上已久的那把長槍上。


  那上頭的紅纓,其實還染著沈芙蓉的血、未曾洗落。




  〈完〉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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