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水氣重，冬天特別寒冷，我替窗台上的花澆完水，便關緊門窗，杜絕那如冰錐般刺骨的寒風。

　　颯颯……

　　那幾株植物隨著風刷過窗戶，發出刺耳的聲音，我不放心，又打開窗戶，將那些盆栽拿進了屋內。

　　這些是我的大女兒采香在國小自然課時的作業，畢業後就移到家裡培育。

　　本來，這些植物都是采香一個人照顧的……然而現在卻換成了我。

　　上個星期，采香和妹妹去河邊戲水，因為大雨，溪水暴漲，不慎落水溺斃。

　　孩子貪玩，沒有顧及到生命安全，真是遺憾……我並不是這樣想的！

　　采香和妹妹其實是雙胞胎，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在懷中發育的時候，本應該平均分配的腦細胞全跑到采香那去了，這對雙胞胎，一個有著天才的頭腦，另一個卻是先天弱智。

　　采香一直是個乖巧聰明的孩子，總是體貼、溫柔，可惜她妹妹不像她，一天到晚地玩，只會給我惹麻煩。

　　一定是那個妹妹，一定是她想去河邊玩才慫恿我的采香的！

　　「媽媽……采依餓了……」

　　是她，那個沒有智商的小孩除了玩跟睡，就只會來找我要飯吃。

　　我看到那張和采香一模一樣的臉孔，卻露出無知懦弱的表情，就起了一肚子火。

　　都幾歲了，還不會做這些簡單的事嗎？

　　我瞪著她，沒打算替她準備午餐。

　　只是她一直站在門口不肯離開，這難得的堅持倒是令我坐如針氈。

　　「那是姊姊種的花欸！好漂亮喔！」她開口了。

　　我注意到她正把目光放在剛移入室內的盆栽上。心中又竄起一股無名火。

　　妳憑什麼看這些花？妳憑什麼叫我的采香「姊姊」？

　　「出去。」

　　「嗯？」她愣了一下，面露疑惑，顯然沒聽清楚我說的話。

　　我低吼：「立刻給我出去，否則沒有飯吃！」

　　窗外的風越來越大，並且開始下雨。

　　她訝異地張張口，應該是想說些什麼，不過我並沒有要聽的意思，轉過頭把視線移向那陰雨綿綿、一片漆黑的天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我心情平復以後，我用餘光觀察門口，確定那裡空無一人，才放下心中的重擔，鬆了一口氣。

　　看來我的警告湊效，把她嚇走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水珠打在窗戶上劈劈啪啪作響，我這才意識到陽台的衣服還沒收，趕緊離開采香的房間，前往陽台。

　　但那裡一件衣服也沒有！

　　奇怪，我明明今天早上才曬上去的，怎麼會……

　　「媽媽不用擔心，采衣已經把衣服都收起來囉！」熟悉的聲音來自我身後。

　　我回頭，看見了采香，她還是用那可愛的臉蛋對著我笑，乖巧地笑著……

　　但是她剛才說什麼？采依？

　　……

　　她不是采香？！

　　不，當然不是，采香已經死了。

　　被這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害死的！

　　「既然會收衣服，怎麼不自己煮飯來吃？」我冷冷地說著，期待她能夠識相地離我遠一點。

　　但她還是那抹笑容：「采依剛剛已經自己煮飯了，還有媽媽的份唷！」

　　下意識地，我的嘴角勾起一抹諷刺。

　　已經可以照顧自己了，是打算接下來要害死我嗎？

　　「媽媽不吃飯嗎？還是在找衣服，彩依把它們都放到客廳去囉！」

　　我鼓起勇氣伸手把她推開，逕自走去客廳。

　　客廳的茶几上，整齊的堆疊著剛收下來的衣服，每一件都平整地摺好，不需要我再花費心力去處理。

　　想想采香以前也會在我忙碌的時候幫忙做家事，她總是喜歡把衣服摺疊整齊排放在茶几上，只是每一疊衣服的高度不盡相同，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排，她就笑呵呵地說：「這就像彩虹橋一樣，可以到達幸福的天堂。」

　　好甜美的笑容……

　　不知道是否因為回想到了采香的笑容，全身有如被人按摩而舒適，心情也鬆懈下來。我突然想去午睡一下，畢竟就算我不怕累，肚子裡的寶寶也該休息了。

　　我這麼想著，便回寢室休息。

　　小睡醒來，天依然是黑的，不是因為到了夜晚，而是天空仍密佈著黑雲，時鐘的指針證明了這件事。

　　不知怎地，此刻的我心情正好，我推開房門打算做點東西吃，在前往廚房的路上經過了采香的房間，意外發現裡面的燈正開著。

　　怎麼會開著，我不明白。

　　推開門後，我看到有人正趴在桌上，凝視著采香的盆栽。

　　是采香嗎？──不，是她。

　　「媽？」大概是聽到我的聲音，她回頭。

　　我心中湧起一股噁心的厭惡感。

　　我再也無法忍受那虛偽的笑容跟邪惡的口吻。上前抓住她的手，把她從書桌前拉起，狠狠往門口甩去。

　　她撞上門，應該是被弄痛了，露出委屈的表情，皺起眉。

　　我在心中暗笑。

　　「媽媽，為什麼？」

　　「妳已經害死采香了，還進來做什麼？快給我滾！滾出去！」承受不住心中的憤恨，我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但她還是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苦著臉。

　　在氣頭上，我抓起身邊的盆栽就往她的身上砸去。

　　咚！盆栽撞上門後掉在地上，碎了開來，裡面的花估計活不了了。

　　「妳現在想氣死我嗎？」

　　我沒想那麼多，隨手抓起別的東西要再丟。

　　她無助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驚恐，眼角泛起淚水，嘴唇顫抖著，細小的聲音從中流出。

　　「對不起……」

　　我怔然，準備揮出去的手動彈不得。

　　是我太嚴厲了嗎？那張和采香如出一轍的臉蛋竟滑過了淚水，紅著鼻子，可憐得難看。

　　采香在哭……我的采香哭了？

　　遲疑著，我向前伸出手，想摸摸她被撞紅的手肘。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突然瘋狂地大吼著，抹了一把眼淚，撿起地上的花往外跑。

　　剩我一個人留在原地，無言以對。

　　房裡一片寂靜，與剛才的忙亂嘈雜成了鮮明的對比。

　　只是短短幾秒鐘的事情，我卻覺得猶如人生般漫長煎熬，孩子驚恐失落的表情就有如地獄的魔爪，正緩緩將我拉向地底，我攀著牆，不想就這樣陷入地底。

　　黑暗的地底……

　　不，這樣不行！

　　我像洩了氣的球，突然失去了大部分的力氣，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房間，期望可以在家中任何一個角落找到她瘦小的身影。也許在臥室的床邊可以找到正在看圖畫書的她；也許在廚房的洗碗槽旁可以找到正在洗碗的她；也許在客廳的窗戶旁可以找到正望著下雨的天空掉淚的她……然而卻沒有。

　　難道跑出去了嗎？我不安的揣度著。

　　直到看到了茶几上的小盆栽，我才恍然大悟。

　　她把花種回來了？

　　猶疑著，我拿起小盆栽，看見底下有一張字條：

　　──采香姊姊說過，彩虹橋的另一端是幸福天堂，姊姊說她要先去天堂，就不見了，彩依知道媽媽很想姊姊，彩依也想去天堂找姊姊，媽媽，彩依會跟采香姊姊在幸福的天堂等妳喲……

　　──媽媽，我愛妳。

　　五個字，令人心碎地印在紙上。

　　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搥了一下。

　　茶几上是她摺好了衣服，飯廳的桌上擺著她中午煮的飯菜，甚至是那她細心呵護的小花也……。

　　『媽媽不用擔心，采衣已經把衣服都收起來囉！』

　　『采依剛剛已經自己煮飯了，還有媽媽的份唷！』

　　……

　　『采香一直是個乖巧聰明的孩子，總是體貼、溫柔，可惜她妹妹不像她，一天到晚地玩，只會給我惹麻煩。』

　　『只會給我惹麻煩──』

　　……只會惹麻煩，是嗎？

　　現在想想，她和采香的行為還真像。

　　其實她們終究是對雙胞胎，終究擁有相似的性格。她也和采香一樣，一直都會照顧自己，一直很體貼，沒有添我的麻煩。

　　我明明是在氣自己，氣自己沒能給孩子良好的基因，害得她先天弱智，可是這種自責感卻被在我最心疼的女兒去世時湧出的悲憤給掩蓋了去，讓我開始討厭小女兒，推卸責任，希望可以減輕自己的罪惡感……

　　想來一直都是我錯怪了她，這孩子根本不懂什麼是死亡，怎麼可能會去害人？她只是個單純的孩子，又傻又天真的好孩子，我卻一直把責任加諸在她身上……我簡直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

　　她會不會就跑到河邊找采香了？

　　心底沒由來地一陣悸動，不再多想，我衝出屋外。

＃＃＃

　　媽媽，一定很討厭我吧！

　　采香姊姊從小時候就很聰明，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參加很多比賽也拿到很多獎狀，簡直是個大天才！

　　但是我……卻是個大笨蛋。

　　又笨又沒用又不乖的大笨蛋。

　　姊姊去天堂以後，媽媽就一直很難過，說一切都是我的錯……

　　真的嗎？

　　是不是因為我太笨了，所以姐姐不在了，媽媽也不開心了？

　　那我去天堂陪姊姊好了，這樣媽媽就不會因為看到我而生氣，我也可以快點見到想念的姊姊了！

　　我笑笑，看著湍急的河水。

　　水珠劈劈啪啪打在岩石上面，反彈回來石飛散成很漂亮很迷人的霧氣。隱隱約約中，我可以在霧氣間看到七種不同的顏色淡淡地浮現出來。

　　那個就是彩虹橋了嗎？

　　姊姊，就是帶著我現在的笑容，對我說聲再見，然後跳下去的。

　　是不是跳下去，就可以去天堂了呢？

　　……也許唷。

　　我弓起身子，準備往下跳……

　　「別跳！」

　　咦？

　　是媽媽的聲音，媽媽在我後面嗎？

　　我回過頭，還是原來的笑容，就像當初姊姊回過來對著我笑一樣，笑彎了唇，露出潔白的牙齒，闔不攏嘴。

　　「別跳……」媽媽又再喊了一次，只是聲音好小好小，幾乎被水流刷刷刷的聲音蓋過去，快要聽不見了。

　　微風略過我的側臉，吹動我的髮絲，媽媽的聲音順著風，流進耳中。

　　媽媽為什麼不讓我去找姊姊？

　　我知道了，媽媽想和我一起去找姊姊……

　　「媽媽，不用擔心，我會陪著姊姊的，妳也要陪著弟弟喲！」我闔上眼，腳步一顛，向河倒去：「媽媽，再見……」

　　「采依……采依！」

　　隱隱約約中，我聽到了那個很久沒有從別人口中叫出來的兩個字……

　　再次睜開眼睛，雨已經停了，半還是霧濛濛一片。身體下墬的同時，我見到了眼邊的光彩，太陽探出了腦袋，避過刺眼的陽光，我在太陽的另一端看見了七色的光輝──

　　彩虹。

　　七彩虹霞，好美……

　　「采依──」

＃＃＃

　　也許，我是個天才吧！智力比任何人都來得高。

　　……只可惜，我沒有比任何人幸福的家庭。

　　每天在學校認真的唸書，回到家媽媽教我回房間預習課程，我也乖乖地照做了。

　　孤單的日子，只有窗台上的小花可以陪著我，讓我說說話。

　　我看書上說，彩虹是經歷了淒涼的風雨才誕生的美麗產物，就像一座橋，從平凡的人間聯繫到幸福的天堂。

　　即使物理課有提到，彩虹是光與晶體折射所產生的物質，但我還是相信這個傳說，每次窗外下著雨，我就會和小花一起望著天空，期望雨後可以看見彩虹。

　　後來，我發現，湍急河邊也可以看見彩虹，而且離我很近。

　　我想過過彩虹橋，看看另一個世界，雖然這樣想很傻，很像小學生，根本不符合大家對我資優深的形象。

　　媽媽，對不起，辜負了您的期望。我不是最好的。

　　采依也是個好孩子呀！還有媽媽肚子裡的弟弟……記得要多多陪伴他們。

　　請媽媽保重，不孝女采香先去了。

　　其實在采香離去以後，我就在她的書桌上發現這封信，只是我一直沒敢打開來看。因為我怕，怕裡面的內容，會和我心裡的猜測一樣。

　　如今，直到采依也走了，我才覺得非看不可，有了勇氣，我閱讀了信。

　　果不其然……

　　早知道……這些年來，我早就發現采香有這樣的念頭，卻一直沒有去處理，只覺得時間過了就會沒事，卻沒有想到她需要我的安慰。

　　我的不當管教害了我的兩個女兒。

　　我不應該因為采香的才華就逼迫她天天唸書，不給她出外交朋友的機會。每次看到她一個人凝視小盆栽發呆的時候，我就應該想到，該多給她一點時間，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多培養一些興趣。

　　她也許並不希望自己是那樣的聰明吧！傻一點，就可以像妹妹采依一樣天天開心。而現在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太特別，才不會遇到太困難的瓶頸……我現在才體認到，任何人還是過最普通的生活就好。

　　最普通的就好……只要有我的孩子，乖巧的陪伴著，就好了。

　　如今，我才真正記起我有兩個女兒，除了聰明乖巧的采香，還有個天真可愛的采依。

　　只可惜，她們都不在了……

　　那顆皮球完全洩了氣……失去了支持身體的力量，我癱軟地坐倒在地上，久久起不來。

＃＃＃

　　沿著回家的路上，想了些事情，以前的事情。之後，我望望天。

　　傍晚了啊……

　　「媽咪，有冰淇淋！」童稚的聲音從身邊傳來，我轉過頭，便見到可愛的小男孩涎著嘴，小手指著冰淇淋攤子。

　　「小維，想吃冰淇淋？」

　　怕我看不出來似地，男孩用力的點頭。

　　摸摸口袋，剛好有足夠的錢，我便向老闆買了兩支冰淇淋。

　　「哇啊！謝謝媽咪！」他很開心地接過冰淇淋，馬上張著小嘴大口吃起來。

　　「小心別嗆到了。」

　　「嗯。」

　　我自己拿著冰淇淋，卻沒有馬上吃，只靜靜地看著小維。

　　「媽咪為什麼一直看我？」

　　我笑笑：「沒有啦……」

　　「啊！是彩虹欸！」小維突然叫著，用小小的手指指著天空。

　　抬首，我看見不遠處的天上，淡淡的雲霞後，有著一道長長、彎彎的弧形，像是被貪玩的孩子漆上了水彩，漾著七彩的光輝。

　　心頭不禁一揪，什麼溫熱溢出眼眶。

　　　──是那通往幸福的彩虹橋。

　　「媽咪，妳怎麼哭了？」那隻小手移到我的裙邊，孩子睜著圓滾滾的眼睛，讓人好不疼惜。

　　我先是不說話，揚起的眉卻洩漏了我此刻愉悅的心情：「……沒事，小維乖。」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