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結束了？」

　　昏暗中，你喃喃自語著。

　　「嘎──嘎──」一陣騷動四起。你低頭一看，是烏鴉在尖叫。牠們無視於你是否因被驚嚇到而徬徨失色，兀自成群飛起，在你四周盤旋兩三圈，才又尖叫著離開，離開這充滿不祥預兆和危險氣息的地方。

　　平視前方，一切平靜得令人發慌，習慣於戰場上馳騁的你竟對這樣的安寧感到不自在，竟對未來戰爭的降臨有所期待！你意識到自己心頭湧現了這個恐怖的念頭，急忙闔上雙眼，意圖藉此使內心那把無名的熱火降溫。

　　緊接而來的黑暗的的確確讓你安定許多，你的呼吸很深很沉，幾乎聽不到一點空氣的流動。什麼都看不到就不會多想，也無法多想，然而──

　　這是什麼味道？

　　你不禁自問。

　　失去視覺後，其它感官反而變得更敏銳了。現在的你彷彿被包圍住，有種令人感到罪惡的血腥，自四面八方，一股腦兒地湧向你。你就好像被這個氣味給束縛住，動彈不得。你不解地輕輕睜開雙眸，目光緩緩往下移，很快便找到了這些惡臭的源頭。

　　遍地的暗紅──是戰後的殘局。

　　好像被閃電打到一樣，你再次慌張地閉上眼，以迅雷般的速度。但這一次，你也馬上就緩住了呼吸，鼓起勇氣看向這些屍首。不論是被刀斬斷的頸項，或是讓長刃刺穿的胸膛，甚至是給火繩槍的子彈戳成蜂窩，你都不想去在意。最令你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這一片祥和寧靜……

　　戰爭結束了。

　　是呀！這裡確實是沒有戰爭了，但是……

　　「這些人、都是我……殺的？」

　　一幕幕塵封已久的畫面掃過，那被迫支離破碎的記憶再度拼湊起來。

　　淌血的屍首，染紅的武士刀，你握著。明明已經非常清楚明白，你卻還是猶疑地發問。當然你得不到回應，這裡沒有人可以回答你，而你，也不想知道答案。

　　你所期望的太平盛世，竟是自己必須親手帶兵殺出來？你很清楚，這片大地之所以寧靜和平並不是因為沒有戰爭，而是不再有人可以發動戰爭！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嗜血？你不明白，也不敢去探究這背後的原因。因為你知道不論結果如何，那原因都將令你感到害怕。

　　憔悴之花的枯萎，豈能不令人心寒？

　　在下一秒鐘，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個更令你害怕的打算！你幾乎因此失去了力量和知覺，就連握在手中、從不離身的刀掉到地上，與那些武士們的盔甲碰撞，發出清亮的聲音也察覺不到──又或許，只是懶得理會。

　　你知道，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那個你所信任，並宣示為其效忠一輩子的「他」；那個你所崇仰，並答應為你達成心願的「他」。

　　達成心願？

　　想到此，不知不覺中，你收緊拳頭，咬緊了牙，終於決心正視自己內心深處，一直被刻意隱藏的，真正的期望。

　　＊＊＊

　　永祿初年，京都很亂，真的很亂。第十三任幕府逝世，美濃國勢力崩解，亂臣賊子當權，那個以名門後裔自居的今川竟趁亂打著勤王的名號入侵南域。你心有不滿，卻無力伸張。

　　在道三大人辭世之後，你便在各國間輾轉，好不容易得到了在幕府手下做事的機會，對方竟派給你一個無比重大的任務──

　　去找個人，找一個可以保我回到大位上的人。

　　為了這個任務，你又再次輾轉各國，又再次離開暫時的和平之地。你知道幕府身邊的和平只是暫時的，至少在桶狹間的慘狀可以證明這一點。正因為這偶遇的戰爭，你偶遇多年未見的表婿，更見識到了對方的能力，足以保衛幕府上位的能力，以及……足以創造太平盛世的能力。

　　自此，你滿懷期望地成為對方的家臣。起初，對方替你的前一個主公報了仇，賞識你、重用你，並在一次次的戰場與對話中承諾一定會創造無爭戰的地平。你幾乎以為對方是自己注定跟隨的對象，直至野村合戰後，你終於發現對方的野心有多麼令人屏息，多麼令人感到畏懼！

　　所幸受過獨到的培育，就是面對上萬大軍的包圍，你也不會表現出絲毫害怕之感。可惜的是，你的堅強，在那個人於你面前，用你的刀自刎的那一刻，徹徹底底被抹滅了！

　　「讓你失望了……」

　　淺井長政，金髮，俊俏的外表，剛毅的氣魄，多麼讓人景仰的男人。可這樣好端端的一個人，卻被害得失去尊嚴，被你的主公唾棄。望著那水藍色的身影倒下去，你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前扶住，或是閉上眼睛當作沒看到。

　　「光秀……」低嗓的男聲，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你張開眼睛，戰戰兢兢地望向那個人。

　　披掛黑色羽翼的男人瞇起眼，饒有興致地問著：「你對長政的死有什麼看法？」

　　「呃、身為武士的執著吧。」

　　執著於對正義的追求，執著於對愛情的忠貞。

　　「那你呢？……你對我信長又有何期待？」

　　你渾身一振，面對這樣的強人，自己竟有種被壓迫而快窒息的痛苦！是因為這個男人真的太可怕了，還是弗經歷一場腥風血雨，尚未能從中走出？

　　總算那人背對了你，那股低氣壓稍稍緩解，才沒讓對方發現自己的驚慌失措。舒口氣，放鬆神經，你單膝而屈，義正嚴辭道：「追求大人的氣慨，願見您開創無爭戰的地平！」

　　「那你就好好看著吧！」

　　你看不見對方的正臉，不過可以隱隱約約感覺到對方正揚著脣角，高傲地微笑著。那張笑靨，是你崇仰的氣魄，也是你懼怕的惡夢。

　　＊＊＊

　　你開始壓抑自己的心思，開始忽視對方的言行，開始對外界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但這些都還不夠，光是想到未來天下百姓可能將要落入那個人手中，你便會不寒而慄。

　　可惡……不該去想的……

　　你憤恨地咬牙切齒。

　　為了找到可以開創盛世的明君，你周遊列國，深深為對方的力量所著迷，相信對方即是闇之終焉，一定可以達成你的願望。眼看著國土逐漸統合，人民一一歸順，幾乎再見不到反叛的勢力，你心中是一個勁地雀躍啊！

　　可這場戰爭是怎麼回事？雜賀眾，秀吉帶來的同盟傭兵，曾經與你們共患難好幾個年頭，踏平好幾群反賊。事後，你的主公竟忘恩負義，以剿滅未來敵人之名，殲滅了這群同志。所謂「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指的就是這樣吧！

　　走到這步田地，你才明白，對方不是結束亂世的明君，而是造就戰亂的惡霸，是為這個亂世帶來高潮的魔王！

　　前天下了一場雨，那雨洗刷了橫屍遍野的血腥，卻沒能帶走充滿罪孽的鐵鏽味。

　　看樣子，非得再去找個可以代替對方的主人了……？

　　不對，錯了！

　　是你弄錯了。造就盛世需要英明的君主，但你不一定要是輔佐那位君主的良臣──

　　你可以自己成為那位君主。

　　自己保衛想保衛的人，用自己的方式結束亂世，還給這片土地光明。

　　想通內心的真正目標讓你的思緒清晰起來，你的呼吸急促、眼神發出異彩，如同歷經多日飢寒，總算在雪地中找到一隻野兔的白色獵鷹，鎖定了目標，堅定了眼光，仰天長嚎，展翅，那白花花的羽翼宛若落英繽紛地四處飛散，只要縱身一躍，便可翱翔於天地之間。

　　隱忍良久，你終於貯足了飽滿的勇氣，拔出靈劍布都御魂，橫刃，順著殺氣騰騰的目光，直指前方。

　　就算決心是沉痛的，就算結果將是悲哀的，就算未來注定要犧牲，此刻的你再也不能思考。

　　你不是憔悴之花，你是將在新世代綻放的桔梗。

　　你已一生懸命。

　　「敵人就在本能寺！」

　　　　　－　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