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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17 00:52:46瀏覽1177|回應7|推薦8 | |
那一年,我十五,他十七,全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紀。 混亂的星期五下午,全校大掃除,走廊上堆滿的從教室拖出來的桌子椅子。他搬著一堆書上五樓的《生物研究社》,我正在班上門口使勁的拖著地,我記得夏天尾,我大聲喊著,「對不起,借過!」才直起身子,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歪著頭衝著我微微一笑,十分燦爛,我不知道他是誰,也傻傻笑著。 「學妹,你好!」他對我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嗓音低低的喊了我一聲。 我拄著拖把,呆不拉幾的看著他,我猜我的臉驟然紅了起來,因為臉頰燙的很,「喔!學長你也好!」他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後來,在一個週末的午後,我又看到他,他跑來五樓跟生研社的學長聊天,我經過生研社教室,他在屋裡大聲叫著,「拖地的學妹!」我一回頭,認出他,大方的走進去,「你是那天那個搬書的!」他格格一笑,那天我們一起放學回家。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常常看到他,原來他是糾察隊,我故意早上七點後才到車站,因為可以常常看到他。也不知為什麼,從那時候開始,放學時常常跟他搭同班車,他老是走到我旁邊跟他同學聊天,高舉的手肘,常常不小心敲到我的頭。我說,我若變笨都是你害的。他笑著說,「那就再笨點啦!你夠聰明的。」 從那時候開始,每次見面就抬槓,抬男生與女生,抬國民黨與共產黨,抬葉孤城與花滿樓,抬每一件超級無聊的事情,連大廚師為什麼都是男的都你一句我一句,誰也不認輸的鬥嘴鬥上一個小時。從那時候開始,只要一天沒見著他,沒跟他說上話,我就跟掉了魂似的,心不在焉。 我想,我喜歡上他了吧。 一直到我上高二,我才跟他變成比較正經的朋友,正經的意思是,兩個人不再胡說八道了,聊聊家庭,聊聊功課,聊聊生活,聊聊心事。有一天,他竟然在我下車的車站等我,玩著他的大盤帽,像是等了好一會兒。我跟著一大群同學走在一起,他一看到我,就毫不客氣的從人群中穿越,停在我面前,「我有話對你說!」我窘在當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同學個個也都沒說什麼,眨眨眼跟我揮手說再見。我看著他一張充滿心事的臉,也不介意他的霸氣。「怎麼啦?有事?」 他對我說,他女朋友的家裡不允許他們來往。很好笑是不是?幾歲啊?我們加起來還不到三十五歲呢,仿拂在討論婚嫁不成的男女。我忘了我跟他說了什麼,只記得從青島西路一直走到郵政總局,我不斷的說,他不斷的聽,看著一張緊崩的臉終於露出笑容,「哎!我只願意跟你一個人說心事。」 我的心蹦蹦跳了兩下,整個人輕飄飄起來,他只願意跟我一個人說心事,他說的好自然,我聽的好認真。二十年過去,再見著他時,我依舊記住他說這句話的神情,我清湯掛麵,他小平頭穿卡其服,傍晚時滿天彩霞,週邊過往下班的人群,還有那天微微悶熱的天氣。 他畢業前,拿著畢業紀念冊來班上找我,我又在一群死ㄚ頭竊笑的目光歡送下走了出去,我望著他淺淺笑著,我想,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他將有不一樣的生活圈,不一樣的前程,我也是,我真的是這麼想著。 「敢留電話給我嗎?小妹妹!」他看著我,靜靜說著,霸雖霸,卻沒有挑釁的意味,我瞧了他一眼,大筆一揮,把我家的電話留給他,卻也沒問他家的電話,我不認為他會打電話給我。總認為他不過把我當成一個小ㄚ頭,心情不好時找我吐吐苦水,高興時順便逗我開心,他也開心。 那天放學,我們去士林夜市,吃了一碗泡泡冰跟花枝羹。他眼中盛滿笑意看著我,我則托著腮幫子聽他說話,心底竟泛起捨不得的情緒。好捨不得,我終於不能常看到他了,那是我這輩子,第一個認真而且喜歡超過一年的男孩子。 暑假開始,有天補習回家,正吃著飯,媽媽忽然說,「有個姓林的男生打電話給你,他說他是你學長,號碼在電話機旁邊,什麼學長啊?」 我啊了一聲,差點被香腸噎住,「喔!沒有!大表哥的同學。」低頭粑了兩口飯,我忽然一點都不餓,只想趕快去打電話。撥電話的手指微微發抖,那天是七月三日,大專聯考後一天,可是我已經整整一個月沒瞧見他了。 抓著話筒,聽到他的聲音,「你發什麼獃啊,不認得我了,怎麼不說話?」我不斷笑,不斷的笑,就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他考上東吳大學,上了成功嶺。接到他第一封信時,一顆心幾乎都要從嘴巴裡跳出來,暑期輔導課,數學老師在台上說的口沫橫飛,我則在座位底下,偷偷看著他的信,算他違反了多少條例。 下了成功嶺,他說他要重考,問我意見。我回他一句,「你主意拿的比誰都定,還問我幹麻,你就是要我支持你嘛,那我就支持你好了。」他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從來沒有人像你這麼瞭解我,你真行。」 他重考那年,每個星期六,總是會打電話找我聊天,準七點半,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有話聊,分享他所有的喜悅,分擔他所有的痛苦,家庭、情感、功課,所有在我們那個年紀認為天大地大的事。 始終不知道他怎麼看待我,始終跟他的關係就是好朋友,從每週一次,到幾乎兩天一次的密集電話,還是沒逾越好朋友的界線。其實我也很怕,如果逾越了,以後是不是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又一次大專聯考,他去了台中,我在台北,我們依舊保持每周一次的通話,只是那個時代,他宿舍沒電話,手機及email又付之闕如,我只能等他打給我,加上各自作息的調整,他幾次找我找不著時,通話的時間愈來愈少、也愈來愈短,大三時,終於讓我跟他濃烈的情誼逐漸淡了下來,只是每次想到他時,心中總有無限溫暖。直到我出國唸書前,忽然夢到他模糊的身影,不知跟我說什麼,陽光下一張臉怎麼都看不清楚,醒來時滿臉是淚,不記得做了什麼夢,只記得醒來後,急著找他。 我怎麼會跟他斷了信息呢?我每天不斷的問自己,不斷想起以前他說什麼,我回什麼,就是想不起怎麼會跟他斷了信。 「怎麼啦?找我找的這麼急!」兩週後的一個星期天中午,接到他電話時,心跳的好厲害,馬上浮起他盛滿笑意的臉。 「人家要出國唸書了啦,所以才跟你聯絡的!」此話半真半假,出國唸書是真,要跟他聯絡也是真,不過兩件事完全沒關係。 出國前一晚,他打電話給我,交待我注意這兒,注意那兒,記得帶這個、帶那個的,東拉西扯,沒一句重點。我則是一句話都不吭,心裡卻煩的很,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終於「大哥!」兩個字脫口而出。 「大哥」是高一時叫著好玩的,早就對他連名帶姓的叫了好多年,這時又喊了一聲「大哥」,我頓了頓,「很高興認識你!」 他電話那頭楞了楞,哈哈大笑,「傻ㄚ頭,我也很高興認識你!你是我朋友裡頭,最關心我的一個人。」 「大哥,我真的很喜歡你,是你讓我對自己充滿信心,我每次想到你,心中總是好溫暖。」 「你也是啊!我也很喜歡你的,在我心情最不好的時候,是你在我旁邊不斷鼓勵我,說我是最棒的,我從不覺得自己很棒,是你告訴我很棒,我也就覺得自己很棒,我也要謝謝你!」 「你結婚時要通知我,我一定回來喝你喜酒!」 他笑的更大聲,「八字還沒一撇呢!早的很。倒是你,你如果結婚,嫁到非洲我都去喝喜酒!喂,你怎麼啦?去個美國而已嘛,又不是去天涯好角,瞧你說的一派以後永不見面的模樣。我會去看你的好不好,乖乖唸書喔!記得寫信給我。」 我笑的很酸楚,捨不得的情緒又上心頭,好捨不得、捨不得,這一別可是隔個好幾洋,靠七天才能到對方手上的信件維繫友誼,我清楚我個性裡的懶惰,真的好難、好難。 一年後,他也去美國唸書。不過他的過程十分曲折,無論如何,他還是實踐了他的諾言,繞了好大一圈,先到我唸書的城市探望我,我去接機的時候,兩個人對望傻笑好半天。他在我那兒待了三天,這才發現他像個大孩子似的這麼需要人照顧,我忙著幫他料理這料理那,聯絡學校、聯絡中國同學會,竟然還幫他爭取到一份獎學金,他每每似笑非笑望著我時,我總潑辣的回他一句,「沒看過我啊,這麼看著我幹麻?」 「其實我一向很獨立的,怎麼遇上你,我就變的一點生活行為能力都沒有了。」 他走前一夜,我跪在地毯上幫他整理行李,把所有掉出來的衣物,再一樣一樣塞回去。他在一旁叨唸著,「你真的長大了,我以前從不知道你這麼能幹。」 我橫他一眼,「你什麼意思啊?什麼我真的長大了。我本來就是大人嘛!」 「誇獎你囉,這也不行。這麼兇,小心真嫁到非洲去我跟你講。」 他一大早的飛機,我摸黑起來載他去機場,心竟然像被掏空一樣,可能是因為在異國吧。陪他在機場吃個簡易早餐,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等他緩緩走到登機口時,忽然轉過身子跟我揮揮手,「你一晚上沒睡,等會兒車慢慢開,知道嗎?」我點點頭,沒接話,他淺淺一笑,終於轉身走了進去,我心底一酸,顧不得旁邊有人,眼淚滴滴答答掉了一地。回到住的地方發了一下午的獃,腦中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那個下午,自己曾經想過什麼。 後來他轉戰幾個學校,我也去洛杉磯瞧過他,等他所有一切都順遂了下來,我放下一顆心,開始理我自己的事。忙著發問卷,忙著寫論文,忙著回台灣,忙著找工作,忙著談戀愛,忙著所有的一切,自然而然的又跟他斷了訊息。 十年後,因為公事陰錯陽差再度聯絡上,要與他見面的前一個晚上,我竟興奮到睡不著,心撲通撲通直跳,往事一件件從腦海中跟放幻燈片似的一幕幕上演。想起跟他怎麼認識,怎麼熟捻,怎麼在公車拌嘴,怎麼在他心情不好時安慰他,想起在烈日雨中,在忠孝西路與郵政總局公車站牌走過來又走過去,想起我在美國時他來看我,陪他四處買東西;想起在洛杉磯,跟他相約吃燒餅油條,我想我是老了,人家說開始回憶往事,就是老了。 在他辦公室長廊的這頭乍見到他時,我腦子轟的一聲,完全無法思考,時光立刻倒轉二十年,回到那個悶熱的星期五午後,他抱著一疊書站在我面前。他乍然見到我也是一楞,嚴肅正經的表情立刻鬆了下來,丟下一群人,大步邁向我,張開雙臂滿面笑容的將我抱個滿懷,我靠在他寬厚的臂膀上,眼睛忍不住霧了起來,旁邊則是呆掉了我的同事們與他的同事們。 「這是我…」他笑吟吟望著我,「我最好的朋友!」他這樣跟他老闆介紹我,我笑望著他,我想我的眼中一定笑的全是光彩。 亂轟轟的場面,我職業化的遞名片,他用手肘頂我一下,伸出手,小聲的說「我呢!怎麼沒有我。」我拍了一下他手掌心,「不要吵,等會兒給你。」 「覺得我有沒有變?」後來,他在電話裡慢調斯理的問著我。 「沒有啊!還是一樣。不過,你變壯了,也變老了,這麼多魚尾紋。」 他哈哈大笑,「謝謝你喔,是變胖了,不是壯了,真會說話。」他又沉默半晌才說,「那是因為你,對你我才不用戴面具,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其實我變很多,真的變了很多,我自己知道,只是不對你隱藏而已。」 我心底一熱,「那是戴面具嘛,這哪叫變啊,我看你還是一樣啊,我那個既自負、又聰明、又有本事的大哥。」 他又咯咯笑了起來,「唉!…你真的是…」 他沉默將近十秒鐘,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將起來,「你真的是最瞭解我,也是最知道怎麼鼓勵我的人,在好幾個關鍵時刻,你都是我精神上的大柱子,失戀、重考,還有出國唸書。尤其是出國唸書的過程,當年如果沒有你一路支持著我,我一定撐不過去的。其實不過就是托福的答案卡填錯,晚個半年一年出國,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當時我在情緒上就是過不去。我沒有你想像中堅強,只是你認定我是強者,我就自然而然武裝起來。你每次都有辦法讓我就範,如果沒有你,我後來也申請不到好學校,因為早就放棄了。你知道嗎?從小到大,每次跟你聊完,心都好定。自己真正開始唸碩士班才知道,在國外唸書那個壓力是難以想像的大,你在最忙,一天到晚鬧胃痛的狀況下,心上還是掛著我,三天兩頭打國際電話安撫我,易地而處,我想我是做不到的。」 我抓著話筒,聽的我砰然心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其實每次跟你失去聯絡,我內心都很掙扎,我每一次都清楚你好像又要漸行漸遠,想拉住你,又怕擔誤你…,我總要學著自己去面對挫折吧。可是那個忍著不找你的過程,好難受……」 不記得怎麼掛的電話,為什麼這麼多年後他才肯對我說這些話呢?真的好想好想讓日子重新來過,如果重新來過,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我失魂落魄的發了整整兩天呆,沒有答案。 儘管兩個人早就是不同的生活天地,你若問我,這麼些年過去,我現在對他的感覺還是一樣嗎? 是的,我真的還是好喜歡好喜歡他,好喜歡十五歲那年,跟他相處的快樂;好喜歡十八歲那年,跟他相待的純真;好喜歡二十六歲那年,在異國窩在一家小店裡跟他吃刨冰的溫馨;好喜歡三十六歲那年,與他重逢的心跳。好喜歡他終於對我說出心底深處的感覺。他是我人生的第一道彩虹,當年如果沒有他,我可能還是個小可憐蟲,躲在狹小的空間裡自悲自憐,是他帶著我走出我那不知所以然的一小方天地,他不經意,但我很清楚。現在,最想跟他說的一句話,還是那句「很高興認識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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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