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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創意人之死
2006/08/14 13:20:32瀏覽525|回應1|推薦6

一個創意人之死(上)

「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金縷曲.顧貞觀

今年開始,在公共藝術領域謀得一缺,公共藝術是創意工作中極冷門的項目。我不覺得擔任總監會遇到技術上的問題,以「落葉摘花俱能傷人」的武學層次來比喻,就像張無忌練通了乾坤大挪移第九重,世間任何武學再無礙難處。

也就是說,軟體的操作,不過是不同門派武術招式,藝術修養與直覺,才是與生俱來的天賦異稟。如果留意到我連用了「與生俱來」、「天賦異稟」八個字,大概就明瞭,這種才能,定位在繆思女神所賜之桂冠,無法靠後天苦修而來。自己是一個放牛班出身,師長眼中的棄子,卻連續拿下三年美育第一名與畢業生第一。世態炎涼的感受,於我尤其深刻。

若有人一生下來就只會死背抄書,也別難過,用功還是可以當律師當醫生當竹科工程師,舉凡一切能弄錢的工作,都包含在内了,等口袋麥克了,到雞尾酒會去大發議論,曰梵谷怎樣莫內怎樣,那時誰不打哈哈說,董仔天生藝術眼光就是高啊!故,天下父母,有些人或許會送兒女去繪畫班陶養性情,但小鬼若多說一句:媽呀,我長大要當畫家!不給打成豬頭,我賠你一塊錢。

這種「與生俱來」、「天賦異稟」者,如果性格又誠實,不夠低調,必然是招來同輩排擠背後插刀的主因。而上司長官見了,則感覺地位動搖:「非給這小子些批評指導,以提高我地位不可。」極少數先知先覺的老闆見了我,兩眼發光。且別高興太早,他眼中發的是金光,看到的是錢途無量,與開始動腦筋如何「用最少成本,讓這傢伙做最多的付出。」好負面思考是不,即台灣這座貪婪之島最本土化的主流思維。

太多不愉快的經驗,強迫著人學會作假,見狗說狗話,滿口自謙不懂,保持低調,言不由衷等等。我本性卻極端憎惡此類虛偽做作。行路難,多歧路。

新公司面試時,還是多問了一句:(公共藝術領域)競爭激烈嗎?老闆說:很激烈!喔,我心想,表示又鬧得超時加班了。也順便把我文化局數位畫家的兼職,跟資方說明,表示上班以外的時間會兼職。先講清楚可避免發生紛爭,老闆痛快承諾,完全可以兼職。

進入未及一個月,即通過競稿得到成淵高中公共藝術案,老闆立即「整頓衣裳起斂容」,自那時為一個分水嶺,對我客氣起來,不愧是城府中人。剛進來時,白目老闆的態度與管理方式諸多瑕疵,心中自然有點不愉快,只能引用孫中山先生的話來解釋,他說:人分為先知先覺後知後覺不知不覺三種類型。而世間人絕大多數是後知後覺型,只有極少先知先覺,故苛求老闆先知先覺,如良馬期盼遇伯樂,未免對人性期待值太高。

後來同事告知,我們算公共藝術領域內執牛耳的公司,與另一公司輪居第一二名。只是我得強迫自己對創意能力「有所保留」,實在是遇過太多負面職場經歷,替老闆付出再多,通常都不會相對回報。唯有在知識上勇敢投資自己,必能呈倍數成長。

洋洋灑灑寫了一堆廢話開場白,不過是營造一種出場氣氛,以信奉「人言不足恤,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變法皇帝明神宗,也說過一句話:「才難。」。白話即是:找到好人才,很難。看,古人說話,就是精簡,就是酷!現代人說話,不過連珠屁。這種罵人屁的口氣,很適切表現了我公共藝術啟蒙老師--鄭重德的個人特色。

年深日久,我無法把鄭老師的來龍去脈說很清楚,老師是國華廣告副總經理,他家離我士林老家不到百公尺。這位教授的「恐怖」,能讓高年級學長如無頭蒼蠅般奔相走告,四處預告酷斯拉來了。

大二剛開學時,直屬學姊面無人色跑來跟我說:弟弟阿,裝置藝術這門課,老師脾氣火爆,非常兇喔。上課一定要爭取坐前面,才平安無事,後面的人會給罵臭頭喔!我心一動,自來了所謂的「藝術學府」,聲色犬馬太平日久,難道又要回復高中時期的校園血戰,帶槍上課?當然是打共匪的那支,非打妹妹這支。回去按了電鈕,開了武器庫,看著架上的槍枝武器,拿ak-47好呢還是M16-A2呢?最後決定啥也不帶,先偵察敵情再說。

上課鐘聲一響,鄭老師便大搖大擺走進來,外表黑黑乾乾像個猴子似的,走路有風萬人之上的神氣,卻好像皇帝似的,他信心大得能跟玉皇大帝平起平坐嚕?鄭老師一到就掏錢:誰!去買個半打參茸酒來(買酒的工作,後來落在我頭上)。第二句是:會喝酒的坐前面,不會喝的坐後面。我心裡馬上鼓掌。

班上有種主流派,平常考試作弊抄書,以交情互相掩護,曩括前二十幾名,這種人佔校園多數,成績單很好看而人格是畜生。果然其中有些就坐前面想矇矇看。等值日生從校外氣吁吁跑回來(想在校內福利社買酒?門都沒有。)老師第三句是:會喝酒不?給我喝喝看。矇的人馬上穿幫,給老師流利的招呼祖宗十八代(我再次大大鼓掌)。最後鄭老師東看看西看看,接著嘆了一口氣,悠悠的說:「漂亮妹妹也可以坐前面」。跌倒一地人。

人見人怕,鬼見鬼避的鄭老師,究竟真正面目是怎樣?諸君請待下期分曉。

一個創意人之死(下)

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新約)

上集說到,鄭老師不但上課喝酒,也與同學「眾樂樂」,我酒量屬苗人鳳等級,因此雖非美女也得到老師一些青眼,加上重度重聽(以殘障手冊為證),他亦節省口水,少了許多問侯長輩的客套話。老師常說,來我這邊混,耳朵還聽不見?想必你比這些鳥(指指後面的同學),有用很多嚕?他意思是,以當時教育對殘障者限制重重,必然有非常人才華者,才能與正常同學一爭短長。我聽了立正,真是開口就有破解盲點的見解。

鄭老師上課的開場白,必是三字或五字經文串場,罵人之前先掏錢叫我買酒。本人非常樂意跑腿,一者,罵什麼台語代誌真是鴨子聽雷,二者,誰笨到會用腿跑?愛車山葉DT停在系大樓下,跨上越野車拖個孤輪,便出校門公幹兼兜風了,等買了酒,飲料喝喝再回來,剛好罵到差不多,接著開瓶續攤。

鄭老師幹噍最多的人,乃當時系主任林瑞蕉。老師每提到阿蕉,必用ㄍ字音開頭的敬稱。系主任大抵也是傳統官僚一類,才有辦法平步青雲一路做到校長。我對系主任沒意見,他也沒針對欺侮過我(若有,一定不給他活到今天),故相安無事。鄭老師很幹阿蕉的原因,無非是官僚=反權威=意見不合。

兩位老師的教學風格也等於天平之兩端,鄭老師不太甘願告訴你結論或者答案,葉陶聖的說法很能適切描述:「教師教任何功課,"講"都是為了達到用不著"講",換個說法,"教"都是為了達到用不著"教"。怎麼叫用不著"講"用不著"教"?學生入了門,上了路了,他們能在繁複的事物之間自己探索,獨立實踐,解決問題了,豈不是就用不著給"講"給"教"了?這是多麼好的境界啊!」——《葉聖陶語文教育論集》

而系主任只照講義,據學姊說內容萬年不變,上課風格同學也鮮有好評。我本身完全靠自修,不在意教授有無談笑風生,想也知道重度聽障,等於被教育制度剝奪去受教權,不管你上課能否聽到,能否聽寫抄筆記,教授同學都毫不覺得有責任配合,他們也不會產生些微罪惡感。

前蘇聯的瓦‧阿‧蘇霍姆林斯基在《給教師的建議》中說:「在優秀教師那裡,學生學習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他們對學習的對象採取研究的態度。教師並不把現成的結論、對某一定理的正確性的證明告訴學生。」阿蕉的課照本宣科,把題目答案直接印在萬年講義上散發,明顯他認為,學生不需要任何起碼的思考能力。

鄭老師則相當有李敖風格,自然看不慣一幫思考僵化的行政官僚操弄藝術。我則覺得,這是人格選擇問題,你一生下來就可以選擇「乖乖交作業+勤考古+作弊+高分畢業+靠攏權力集團=既得利益的人生」。也可以選擇「不屑交作業+自己想+不屑作弊+低空通過(或重修)+鄙視權力集團=被剝削的人生」。後來台藝大給吳宗憲(既得利益者)榮譽學位一事,更加印證學校那群官僚的思考模式,官僚腦袋很長了些蒼蠅蟲卵。此語可不是我贊成教育部(反對吳宗憲)的觀點,因為,杜正勝腦袋更糟糕,任何充滿種族意識形態的腦袋,都是屎溺糞便所填充的。

上學期以理論為主,我照慣例欠交論文報告,鄭老師便打電話給班長轉告,「特別指定」石某人到國華廣告找他補交。我就去了一趟南京東路大樓,一看,幾個櫃檯小姐真是…..(吸氣聲)….比較之下,學校的女學生真是….(鼻孔裡哼哼聲),進入副總辦公室,又有天仙般的秘書招呼,一共三個關卡。挖哩,讚!老師,我畢業後也要當創意總監,不幹殺手了。

鄭老師把雙腳放在撞球檯大的紅木辦公桌上,身後廣告獎座十幾排,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比布袋戲還熱鬧。老師很酷的哼哼說,帶來了嗎?到此只好乖乖把報告交出去。老師又哼哼:這學期作業就這樣了,下學期要搞真的裝置,皮蹦緊給我注意了。

鄭老師看到我沒注意聽,卻在他在辦公桌底下找來找去,驚得停了哼哼,把腳一縮:找什麼?我說:酒藏在哪裡?老師:別害我,回去啦!

下學期裝置藝術,我的作品是一堆黃金,黃金堆中伸出一隻手來。作品名稱:人為財死。老師問,啥意思?此時有同學去摸那隻手,機關帶動,手緊緊夾住,同學哇哇叫。我說:本來要拉電線通電,比較切合「人為財死」的主題,但展示場的校工不讓我拉線。老師眉毛一動。

第二次我做了個有點像羅丹的雕塑『地獄門』,只是改成中國風的式樣。評審時我不在場(忘了去泡沬妹,還是睡覺,還是同時?)鄭老師就問了,班上是石某人大作,立即起了戒心,說:有沒拉電線通電?同學說沒有沒有。老師看來看去,地獄門沒門扇,左邊對聯「天堂有路你不走」,右邊對聯「地獄無門偏進來」,中央一匾額—「地獄門」。老師:就這樣?腳一抬踏上門前踏腳墊,似乎也沒逃過人類心理學的弱點,腳踏墊下暗板把釣魚線一牽,匾額翻開,幾桶水聲勢浩大當頭淋下,四週圍著的人全遭殃。我聽到同學的轉述大致如此,另一重點是,脾氣火爆的鄭老師沒有生氣。

果然,下週上課老師就公佈,石某人作品高分通過,學分修滿了,本學科可以提前畢業,不用再交後面的裝置與作業,上課時要來也可,不來也可。等於賞了黃馬褂加上紫禁城騎馬,同學炸開了鍋,抱怨不公。我卻覺得,也許是他借這件事,利誘大家多用腦細胞,開發創意的手法。

後來我上系主任的課,也沒交作業,他放話:如我交一張大海報,做得又好,就讓我過,還出了一個超無聊的題目「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據說這題目他連續用了五年。交作業時,我扛了一裝訂在大木框上的海報,圖中的地球,是立體半球浮雕。系主任阿蕉曰,地球做得還不錯,我說還有別的,一按開關,幾個火山口齊冒濃煙(我事先在半球裡,安裝幾枚軍規煙霧彈)。

一時伸手不見五指,我第一個爬出濃煙四溢的系主任辦公室,助教第二個爬出來,又回頭營救阿蕉,我則趁此空檔,脫逃無蹤。

比較讓人驚訝的是,這門課沒有被當。幾天後遇到助教,才還原當時現場。那天我跑掉後,阿蕉氣得吹鬍子瞪眼睛,說非當了不可。私下跟我交情尚好的助教,在一旁放風說,下學期讓石某人再修一次?恐怕連系大樓都給他放火燒掉了。又稍微講了我一些殺人(助教也真誇張!只是意外事件,人也沒死)放火(倒是常有的)的行徑。阿蕉馬上滴下大顆汗:當我沒講。

畢業後立志跟鄭老師看齊。很不幸,我缺乏家人經濟奧援(但其實,那時家姊家母聯手炒股,成天珠光寶氣),無法出國深造,同班同學又兼好友的永中,幸運的生對家庭娶對老婆,能夠到紐約深造,回來擔任中原大學多媒體中心主任,像這樣同學有好幾個。又十幾年過去,應該也高官厚祿平步青雲,成為阿蕉那類的人了。

我在一小廣告公司擔任創意總監,低估了社會對聽障人的排斥,大廣告公司不具有眼光與意願,進用殘障者擔任高階主管,小廣告公司老闆很信任我,到處跟客戶說我物超所值(表示我的付出,與薪資相比還太廉價?其實是很傷人的一種說法)。創意工作像蠟燭兩頭燒,沒有大辦公桌也沒有美女圍繞,紅利與入股,老闆厚顏ㄍㄥ了十幾年一直拖,很多工作內容都一再重覆,工作的目的只是替老闆個人增加更多利潤。創意人生涯,居然如此不堪,我有點感到,被鄭老師騙了。

某天報紙登了一格小新聞:鄭老師飲酒過度,肝硬化去世了。算算年齡,英年早逝。老師之死,無聲無息如燭之滅。而他跟校長林瑞蕉鬥法,與當權派周旋之久,過程之奇,最後還是輸在覆雨翻雲手,就此隨風而逝。我傷心了一陣子,永中倒沒什麼情緒反應,回國任教後,他傾向那種官僚型,臨事見機而動,好個岳不群。

再回到廣告工作,老闆賺夠了錢,突然移民澳洲,找了個馬屁精來替代他,此舉可謂恩將仇報,我一怒掛冠。近年阿扁作亂經濟不順,大年夜打簡訊跟永中請益,卻遭惡言相向,勢利炎薄莫此為甚。當初他也是潔身自愛不願作弊的人,不料,最後還是選擇了靠攏人面畜生的一邊,我心中何止失望痛惜。

今年,我舉杯跟九泉之下的鄭老師說,老師,我進入裝置藝術這一行了,算是繼承您的遺志。放眼全班大概也只有我一人(公共藝術實在冷門)如是,我用你的方式為人處世,發想創意,妒惡如仇江湖載酒。明知千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 心情隨筆校園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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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懷念他喔
2010/02/23 15:43
記得他常帶我們去後街喝酒,也常去他家喝酒聊天,哀!
法國佬(abullet) 於 2010-05-10 13:56 回覆:
是學弟罷?記得他士林的家常有學弟在。老師以生命燃燒火花,不合當道胃口的人,下場往往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