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納蘭容若)

收藏的古早照片裡，有一張同年級合照，裡面我呆呆傻笑，楊老師則戴著金邊眼鏡，眼神凌厲面無表情。於是乎，朋友們聽我講述；她唯一一次打我手心後「痛哭流涕」的故事，總會把照片中的楊老師，與另一邊笑咪咪的黃老師錯置了。不免費些口舌更正。

其實，楊老師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溫柔有愛心、也是最柔能克剛的人。認識她的人，相信都不反對此段註解。

再看這這張微黃相片，大概也是三十五歲後，才冷然領悟，世間的表相與真實，幾乎都全然相反。

老師家庭背景與婚姻過程，與我十分相似，父母中的一方，立下負面榜樣，隨心所欲不顧家庭，也都離婚收場。於是身為子女的我們，在成長的十幾年中，歷盡地獄般的可怕遭遇。為著有相同命運的痛惜，小時候老師常不辭辛苦，探訪家中幽閉的我，也藉著傳達她的關心給家父，希望能幫我少遭些家暴毒手。最奇怪的是，楊老師並非我直屬級任老師，真正的直屬級任，態度上相當冷淡，把焦點放在較有「家庭背景」的同學身上。

在地獄待了十幾年，一天，我推倒正要揮拳施暴的父親，脫離家庭，以送報收入供養自己大專學業。生活依然極其艱辛，直到四年後畢業，在廣告公司擔任要職，才漸漸累積起個人財富。

而老師因信仰之故，對家人採取以德報怨的方式。一肚子怨氣的爸爸，好賭不負責任的媽媽，最後都受楊老師感召而合好，遺憾殘缺總算有個圓滿結局。所以老師很希望我能跟她一樣，寬恕惡人，釋放自己。

一些朋友也曾冒失的規勸我。說起來，命運又開我一個惡劣玩笑，校友同儕中，多數生長在富裕家庭，父母溺愛(至少不會毫無理由施以家暴)衣食富足，不必為生存恐慌奔走，不缺乏任何資源，更有我羨慕的出國深造機會，但多數人不知珍惜，庸祿半生而於濟世無甚建樹。溫室長大花朵的規勸，不過是些沒吃過苦的情懷夢囈。但老師的話，才是深谷空鐘，震撼人心。

可是，我想要的人生是快意恩仇除惡務盡、鍾情詩畫追尋正道，有櫻花飄落的美學觀。「劍道」與「居合道」更令精神層面達到，與基督教信仰全然不同的另一領域。這是我與老師最重大的歧見，但我從不覺得會妨礙到我對她、或她對我的愛。我想，如果老師沒有把我當自己人，就不會時時想要求我至完美。除了此事(以德報怨)，其他事老師都非常隨和，無可無不可。我也許是她心中的小弟弟或是笨兒子。剛好，我與老師女兒名字中一字相同，也是奇緣。

當初我的受洗，老師費心安排，由她教會一位很盡責的牧師施洗。在宇宙光擔任義工時期，與機構內一個女孩交往，她婁次傳達期盼能結婚。認識七個月後，為了成全她與大家的期待，而疏於考慮就走上紅毯。歷經五年婚姻，最後因阿扁惡搞經濟衰退，老闆移民，個人財務困難又失業。此時妻受我鼓勵轉職，另有高就，擔任東湖地區高階主管。正在有盼望的「關鍵」時刻，妻突然無預警提出離婚要求。後來取得證據才知道，真正原因是，她與辦公室女同事有情感上的逾矩。我極其失望，不再試圖挽回婚姻。

離婚後機構同事多冷淡以對，又因微不足道細故，發生某同事暴力毆打事件。我秉持以德報怨精神，希望高層不要開除先動手打人的人，寬恕他的愚昧，如果高層一定要處分，我願意代替。(一方面也是考慮我有還手，而他有家累不能失業。)

不料，高層一句慰留話也無，就照准離職。之後幾年竟然聽到一個說法是，高層說，給我一個半月遣散費，是宇宙光曠古未有的恩典。自此我對基督徒全然絕望。於是退出教會，不再惑於任何信仰。

離開機構後，惡運尚未遠離，某主播好友力邀合作寫書，我誤信片面之詞，拖長了經濟不利情勢。最後此人背信，我因佈局所陷害，交不出房貸而失去海邊的別墅，又大病一場。更有奸倖小人，幸災樂禍四處造謠。

經過兩年求職，婁婁遇到惡劣雇主，後來發奮積極找工作，進入執公共藝術牛耳的公司，第一個月就競稿拿下250萬大案，有博士學位的新老闆，受震撼教育後改容相敬，期盼我的出現，為他組成最佳團隊攻城掠地。

這些過程，老師也深知，她依然秉持以德報怨，期期以為不應心懷怨恨。早年也因相似原因結束婚姻的老師，不斷勸我寬恕前妻在婚姻的過錯，甚至到執坳的程度。近年我看了電影「金賽性學報告」後，才深感震撼，科學家以科學實證，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所有看似醜惡的慾望，皆來自原始的獸性(即遺傳基因)。 

而我一個思想本該極開放的創意者，竟秉持超高道德標準兀立於世，真是太無聊也太莫名奇妙了。難怪老師會看不下去，要加以規勸。或許她出發點是，不希望我去替別人承擔罪，人人自己擔自己的罪。

我不虧欠上帝，但我經常感到虧欠老師，我不願意做聖人，也很少達成她的期待，最糟的是，我相信靠自己來辦成，比靠上帝更快更有效率(當然，自己來辦有時不一定最好) 。最近更發現，上帝在跟我賽跑「搶拍」，處置邪惡者的速度比我還快，也依然以符合需求方式安排東山再起。如果跑輸了上帝，就像雅各與上帝摔角後扭到，最後我會笑笑承認失敗，只要公義能彰顯就行了。

但老師早就高舉恩賜的大旗，無須在意人世榮辱。故阿龍主辦「退休前感恩餐會」那次，席間我突兀說了一句：「恭喜您不用再汗流滿面才能糊口(舊約創世紀)」。鑒諸老師二十幾年來沉潛隱忍、為與人的圓滿，而放棄了多少機會、充滿大愛的半生歷程，應該能羞煞好些名利矇心的人。我真的希望她從此少流汗更要少流淚，安享生活之樂。

所謂大恩不言謝，故我從不說一句感謝的話，能說出來的感謝，不免就輕慢了這段知遇之奇。剩餘人生路途，如能繼續與良師相伴，得聽教誨，偶爾聚首家常，於我而言已是無上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