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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27 13:55:14瀏覽5094|回應1|推薦32 |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此間的寫作圈子,我已經被列入寫鄉土的了。想一想自己寫過的幾篇東西,事實上也是如此。拿裡面的人物和背景,雖然做不到青一色,湊一色總算道地。有幾位朋友曾經勸我說:老寫鄉巴佬,也該寫一寫知識分子吧。言下之意,似乎很為我抱憾。我曾經也試圖這樣去做。但是,一旦望著天花板開始構思的時候,一個一個活生生地浮現在腦海的,並不是穿西裝打領帶,戴眼鏡喝咖啡之類的學人、醫生,或是企業機構裡的幹部,正如我所認識的幾個知識分子。他們竟然來的又是,整個夏天打赤膊的祖母,喜歡吃死雞炒薑酒的姨婆,福蘭社子弟班的鼓手紅鼻獅仔,還有很多很多,都是一些我還沒寫過的人物。他們像人浮於事,在腦海裡湧擠著浮過來應徵工作似的,不但形諸於色;紅鼻獅仔還咚咚地點起鼓,同伴的文武場也和上來了。我告訴我自己說,我這次可不是要寫鄉土的了,我想寫些知識分子的小說。說著費了很大的勁兒想把腦子裡的老鄉拂去。但是他們死賴活賴不走,還有我自己溫情的根性所纏,只好讓他們在那裡吵嚷,而無奈於對。反過來我不寫,他們也奈何於我。就僵持之間,我看到我童年我們老家屋後的河,在夏日的日光下金光閃閃地從我們身邊流過。 我和打赤膊的祖母在河邊磨著番薯粉。 我們一起伸長頸子,望過橋的另一邊。 祖母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從我們的橋跑出去,準備跑到老嬰仔隔壁洪歪家的橋上去等著撿它。但是當我跑到老嬰仔的橋頭的時候,老嬰仔家的阿木也跑出來了。我趕緊跑到洪歪的橋上時,洪歪家的柳哥也跑上橋,也想撿那一隻死雞。死雞有一點刁難似的,慢慢地流過來,我們三個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子,並排著跪擠在洪歪的小木橋上,探出身伸出一隻手,在水面上不安地輕晃著。這時河邊磨番薯粉的婦女,都停手望著我們三個小孩子。死雞越流近我們,我們的心裡越緊張。尤其是我,緊張得快崩掉。因為三隻手伸出去,我的手還差兩邊的阿木和柳哥他們一截。當死雞流到我們面前,快落入他們的手的剎那,我縱身一躍,撲通地跳到河裡,一手抓住死雞。稍一定神,我聽到河邊大人的嘩笑聲。橋上的阿木和柳哥不平地罵我土匪。 「又沒饑荒,一隻死雞三家人搶。」祖母高興地笑著說。 當我濕著身子,跑到紅瓦厝把死雞拿給姨婆時,她說: 「真乖。」她接過死雞:「呀!可不小啊!看姨婆今天可真有口福咧。阿明,你看。」她指著門後,「等一下也準備殺這一隻肥豬哪!」 「姨婆──我要回家了。」我有意提醒她一件事。 過了一會兒,姨婆想到門後的老鼠,她走出來大庭的時候,驚訝地說: 姨婆提著老鼠籠說:「這是一隻老鼠公啊。」一邊說,又一邊走到裡面去了。 她走出來了。一看到我,就把衫掀起來。我看到她腰間那個繡花的小兜。她說: 想到這裡,看看我桌子上的稿紙。一邊心裡想,就寫了他們吧。一邊又告訴自己說,這是以後想寫的長篇〈龍眼的季節〉裡的情節。今晚想寫知識分子的啊。就寫貿易公司陳總經理怎麼樣?他以前落魄得很,後來一發達就怎麼怎麼,不然就寫營業部臺大經濟系畢業的洪經理,他也是時下很典型的知識分子啊。我突然又想到一個,電視公司那個圈子。這實在是一個取材取之不盡的圈子。想一個綜藝節目,或是一個連續劇的製作到演出,就可以把整個圈子裡的知識分子牽出來。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地,又聽到姨婆他們在饒舌,也聽到福蘭社的鑼鼓喧鬧起來。甚至於我已經看到帝爺廟前的廣場,搭野臺戲棚來了。 那是我童年時候的一個 農曆正月初一 ,因為母親才死後不久,我家的新年就淡淡地來,也淡淡地過去。那天下午,浮崙仔的福蘭社子弟班,為了這一年新春的開鑼,帝爺廟前開戲了, 戲還沒演出以前,戲臺上已經上了好多浮崙仔的小孩,我和弟弟也在那上面。 戲臺上的鞭炮響起來了,紅鼻獅仔手拿著鼓槌,把小孩一個一個趕下去。當他趕到我的時候,我指著坐在邊上調弦的人說: 紅鼻獅仔就沒理我們兄弟兩個,轉到別處去趕別的小孩去。 「喂!小孩!」我們猛回頭一看,原來是打鼓的在呼喝我們。「你們再講話,我可要趕你們下去啦!」他用透紅透紅的鼻子瞪我們。 正演著的「醉八仙」,對我們小孩子來說,實在沒什麼好看。說的仙話又聽不懂,動作嘛呆板地走過來走過去。臺下有許多人擠在前面的,大部分都是來等八仙把供果往下丟的時候,想撿幾塊回去吃,討個平安罷了。 當何仙姑出來的時候,蹲在我旁邊金水的小孩,很高興地回過頭告訴我說: 因為他的語氣太驕傲了,所以我想殺他盛氣說: 正說得得意,我的頭啪地挨了一記,回頭一看,打鼓的紅著鼻子怒目瞪我,雙手還密密地點著鼓。我一手撫摸我的光頭,也怒目瞪著打鼓的,但是我還叫那一朵紅鼻子移開了視線,看到何仙姑的兒子得意的臉孔,使我覺得挨到那一記鼓槌的地方,現在才真正的疼痛起來。我稍稍地走到戲臺上面的邊緣,眼睛找好底下的一小塊空地。這時我站直身體。回過頭瞪著打鼓的;奇怪,我每次想瞪他的眼睛,但是瞪著的都是他的紅鼻子。我大聲地叫: 「打鼓的家裡死人──」我突然想到祖母告訴過我們,說小孩子在過年的時候,不要亂說話,說我們過年的時候是金口。所以我馬上接著叫:「金口!」說著就往臺下跳,一時也忘了弟弟。他隨我後跑到戲臺的邊緣,一望底下太深了,不敢跳!站在那裡張大嘴嗚哇嗚哇地哭叫起來。結果弄得臺上臺下亂哄哄,引得大家哄笑,八仙也都好奇地望個究竟,而和鑼鼓亂了陣腳。 這件事情過了好久,伯父一想起來就說: 想到這些童年的景象和情景,不由得自個兒獨自發笑。我想如果不能暫時把這些人從腦子裡驅走,就不用想寫別的。最後終於叫我想到一個好辦法。我把電晶體收音機拿來放在桌子上,打開美軍電台的音樂。果然不錯,他們都被搖滾音樂趕跑了。 我又開始望見天花板;我過去寫東西的經驗,都是先從天花板、抽菸,再到稿紙的。然而當他們暫時不再強駐在我的腦子裡的時候,反而我的腦子想起他們來了,我在想,所謂小人物的他們,為什麼我的印象中,這麼有生命力呢?想一想他們的生活環境,想一想他們生存的條件,再看看他們生命的意志力,就令我由衷地敬佩和感動,想了想,我好像已經得到一個答案。對知識分子我不是不認識,十多年來,一直都在知識分子的圈子裡打滾,遇見的人可不少。有許多人給我的印象也很深刻,我就不相信我寫不出知識分子的小說。但是每當我想起知識分子的時候,令我失望的較多,甚至於有的想起來就令人洩氣。那麼同樣地想寫一個人:一個是令我敬佩和感動的,一個是令我失望和洩氣的,當然是前者的吸引力大。如果能寫成功這種作品,永遠永遠,不管何時何地,都會感動人的心靈的。 又是一幕叫我難忘的回憶。小學三年級的時侯,有一天突然發現我的屋頂上長出番茄來。我很驚訝地問祖父: 過後不久,有一次上美術課的時候,老師要我們畫「我的家」。我畫啊畫的,在一個房子的屋頂上,畫了一棵番茄樹,比例上比房子都大,還長了紅紅的番茄。我很高興地交給老師。 「等一等。」老師把我叫回來。「你畫的是什麼?」 我的鼻血流出來了。同時腦子浮現出屋頂上的番茄樹來。我冷靜地說: 這時祖父的話也浮出來了。我說: 我沒去,一直站在那裡,最 後 老師把畫收集起來就回辦公室去了。 現在想起鄉間的老百姓,也想起都市裡的知識分子,還有屋頂上的番茄樹。我想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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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