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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18 18:08:40瀏覽3467|回應2|推薦24 | |
如果你是一位老師;不管是現職、退休了的,或是轉行了的,當有人叫你「大便老師」時,你將做何感想?不管你修行有多高,不生氣,但是不愉快是難免的吧。 我就被這樣叫喊過。還不只叫一聲,因為是在臺北捷運總站,上下車人潮吵雜聲中,有一位先生。大聲連叫了三聲。我聽見了。首先我還不知道那是在叫我。我也是來往人潮的一分子,再怎麼忙,只要一聽見有人大聲叫喊「大便老師」,誰都會好奇地停下來,順著那叫喊的人的視線,去尋找那個被羞辱,被叫「大便老師」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副德行。我一下子就找到這個叫喊聲的源頭:那聲音像是衝著我來的。當我看到了那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然而他的目光和旁邊因好奇而駐腳的人,同一個目標注視我時,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地驚慌起來。並且那位青年,像破冰般,擠開身邊的人群,快步向我走過來。 「老師!」他很愉快地伸手去握住我還不想和他握手的右手,用雙手拿著它搖。 「你是──?」這個人,在我的腦子裡,一點印象也沒有。稍叫我心安的是,他堆滿了笑容,和親密地拉著我的手。不過還是覺得不自在。 「我是你教我們做大便的學生。」 「啊──!」我拉長驚嘆是健忘老人滑頭的伎倆,利用那一點時間去快速倒帶思索。什麼教他們做大便的事。很幸運,還不至於患了老人癡呆,總算想起來了。「……對對對,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啊哈哈哈,對對對,大便大便……」我把迎向他的笑臉和話語,故意順便掃向還在用好奇的目光鎖住我的旁觀者。這一招有效,我們目光一接觸,一個一個都微笑起來走開了。 對,確實有這麼一件事,當時我臨時客串老師,教一群幼稚園的小朋友用泥土做大便。事情是這樣的! 十七年前吧,我曾在中部鄉間一家工廠任職協理,負責產品行銷,還兼三千多名員工的文教與休閒活動。公司為員工附設的幼稚園和托兒所,也歸我指導。 有一天下午,我去巡園,在教室走廊碰到一位女老師,她小心翼翼地帶一群用盒子裝滿泥土的小朋友。從田裡回來準備進教室。小孩子一碰到泥土,每個人都露出愉快的笑臉,邊走邊討論將把泥土怎麼著的事吧,高興得像一群麻雀吱吱喳喳叫個不停。包括老師在裡面,他們那種樣子,直覺就讓人覺得很有生氣。但是,當那位女老師注意到我在他們背後的時候,我像撞碎了什麼似的,老師突然嚴肅地對小朋友警告他們不要講話。小朋友因為泥土在手上,也在心上,太高興了,所以沒理老師,照樣吱吱喳喳有說有笑。老師更緊張。因為我已經跟近了,老師來不及再警告,她改口大聲地說:「小朋友,你們有沒有說黃協理好?」 小朋友這時東張西望才看到我,很陌生而不帶感情地東一句西一句地說:「黃協理好!」 如果他們剛才那種愉快的樣子,是一只精緻的水晶玻璃作品,這時都摔碎了。我對我的出現,覺得後悔、有罪惡感。另方面也對我們機關行號的工作場所,養成無謂地亂怕主管,或是主管濫充權威教人怕他的這種文化感到心痛。小孩子一下子就被緊張的老師感染,他們也生硬起來,就在這時候,有一個小孩手一滑,盒子一翻,撲刺一聲,一團泥土掉到地上了。旁邊的小孩隨著叫了一聲「哇!」那孩子驚嚇地抬頭望著老師。 「太不小心了!快撿起來。」 小孩害怕地蹲下來,準備把泥土撿起來重新放回盒子裡,因為大家都圍過來看他,他覺得很尷尬。沒想到,他不但沒撿還站起來,很沒自信地指著腳邊的泥土,笑著說: 「看!牛屎。」 「亂講!還不趕快撿起來。」老師更緊張了。但是,小孩子一聽到「牛屎」,大家都笑著說「牛屎」。老師走過去蹲下來準備替小孩把泥土撿起來。我趕緊叫了一聲:「老師,不要撿。」老師站起來看著我。我對她笑著說: 「我來。」然後對小孩子。「小朋友,你們看,像不像牛屎?」 「好像哦!」 「真的好像牛屎,好好玩。」 小孩子你一句、我一句,都說地上的泥土很像「牛屎」。一時僵硬的氣氛又恢復生動了。連那一位以為自己惹禍的小孩,也高興地以他的發現為傲,他張望著同學的臉。希望後頭的同學也過來看。只有老師還沒轉過來,而面對失序的情況顯得有點不安。 「老師,我們就來一次隨機教學好嗎?這一節就由我來。」 「好啊,好啊。」老師的頭好像轉過來了。她也笑起來。 隔著窗戶那一邊教室裡的小朋友,聽到走廊喊著「牛屎」的騷動,注意力也被吸引過來了。只聽見裡面的老師,用教鞭抽著桌子,大聲叫:「小朋友!大家看黑板!」 我把拿著泥土的小朋友,帶到他們教室之後,就跟他們大談大便起來,原來摸到泥土就滿心歡喜的小朋友,又在教室裡,開口閉口談起大便,他們幾乎瘋起來了。 每一個人都想發表他們看過的大便。 「老師,我家的豬大便,很像一球一球的冰淇淋哪!」 「好髒!冰淇淋怎麼像豬屎。」 「那樣子像不像?」 「很像。」 「不像。」 小孩子討論得很熱烈。 「老師,雞屎很像牙膏。」 「比較像水彩。」 「牙膏!」 「水彩!」 「牙膏牙膏牙膏!」 「水彩水彩水彩!」 「好了。不要吵,你就把它做出來。還看過什麼大便!」 「羊!羊!羊的大便很像黑豆。」 記得那一課做了好多種動物的大便:有豬、狗、兔子、貓、雞、鴨、鵝、羊、壁虎和麻雀等等。 最後連自己的大便也做出來了。有一位同學把泥土和了一些水,弄成一灘稀泥,用害怕又覺得好笑的聲音叫: 「拉肚子的大便啦──噫──好臭喔!」 小孩子一下子都圍過去看。 「好髒!唷──…」 這一節課學生的作品很豐富,也很生動,但是秩序很亂,特別是聲音很吵。不過想一想,一群小孩子用泥土作大便,能靜悄悄地進行嗎?世界上那裡有這樣不活潑的小孩,請你告訴我。 所謂的隨機教學,除了動機可以隨機,內容也可以隨機。既然大便有硬有稀,就可以談到飲食和健康的關係,並且這些都是小孩子最切身的經驗哪。 乘這機會教他們一首有關大便的閩南童謠,用閩南話念起來,又順口又押韻: 呷拔樂放槍子 呷柚仔放蝦米 呷龍眼放木耳 呷鹹菜放大旗 (再創作一句加上去) 呷安非他命你會死! 沒一下子大家就琅琅上口。然後再說明說:「吃東西吃得太快不能消化,從大便都可以看出問題。以前的拔樂還沒改良的時候,叫做狗屎拔樂。小小像狗屎一樣,沒什麼肉,裡面都是籽兒。吃快、吃多了,不能消化,大便會拉不出來。勉強拉出的都是硬硬的丸子,像子彈(槍子),掉地都會有卡啦一聲響。拉不出來的小孩,媽媽一急,叫小孩把頭垂地,屁股抬高,然後用勾蘿蔔乾的粗鐵線勾,往肛門裡掏大便。」 「吃柚子如果用吞的話,柚瓣的米粒一坨一坨彎彎的,拉出來就像媽媽炒菜的蝦米。沒消化的龍眼,拉出來黑黑的一片片的就像木耳。」 「鹹菜是芥菜醃的,菜葉沒消化,拉到水溝裡,跟著溝水流時在水裡展開,就像一張一張的大旗。」 真的,沒見過小孩子學習的情緒是這麼高昂,這麼投入。據說他們回家的路上,在娃娃車裡還唱著剛學會的大便歌,害別班的同學羨慕不已。那時我心裡就想:這一課,這些孩子一輩子都忘不了吧。 只是時過十七年,不曾再聽人提起過,連我都差些忘了。 我跟這位叫我「大便老師」的學生,坐在車站的咖啡廳聊起來。 「老師,你知道我那一次做什麼大便嗎?」他笑著看我。 「我怎麼會知道。」 「我就是做漏屎的那一個。哈哈哈。」 我們都笑起來。旁邊的人都轉過臉來,用白的眼睛看我們。 「你不會因為這樣才去學醫吧?」 「老師,我不敢說絕對,不過一定有關係。」他沒笑,那眼神好認真。接著又說:「老師你沒教書很可惜。」 「怎麼會。」 「要是我當總統,我一定請你當教育部長。」我知道這當然是開玩笑。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我才沒那麼笨哪!」我知道我失言。但是腦子裡閃過電視新聞質詢的畫面,想了一下,也就不想多做解釋了。 我們愉快地分手後,我搭捷運回士林。坐在舒適的車廂裡的博愛座,想一想,又聽到那一位青年人叫「大便老師」。我禁不住笑了一下,笑聲是被我抑制了,笑臉依舊,身邊的旅客不敢正視我。我還是看到他們在注意我。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當什麼教育部長?還是當大便老師好。」 愉快的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快。車廂裡的廣播,用四種語言告訴我說,「士林站」到了。 ──本文收錄於【黃春明作品集08】《大便老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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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