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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04 21:25:06瀏覽2780|回應28|推薦182 | |
識字的自耕農
記憶中,是在我就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吧,有一次在父親的抽屜裏看到他身分証上的幾個字,我迷惑的問著父親:「什麽叫做『識字』?什麽叫做『自耕農』?」原來父親身分證上的教育程度欄寫著「識字」兩字,職業欄填的是「自耕農」。
父親微笑着拿了一本我書包裏新的國語課本,要我讀一讀書內的課文,我吃力的一字一字唸出來。「這就對了,你不也識字嗎?只是字非常多,要好好的用功才會認識很多的字呀!」父親接著說:「你記得我們家有幾塊田地吧,那是我們自己的土地,不是向別人承租來的,爸爸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種,就叫做自耕農。」 當時我似懂非懂,總覺得識字與耕種自己的土地都是理所當然的事。等到我年歲漸長,才知道事情並不如此簡單,原來,我的伯叔父及鄰居們居然大都「不識字」,而且多屬佃農、僱農或半自耕農,難怪父親對於他身分證上的記載相當自豪。
後來,父親告訴我很多他的故事:父親年幼的時候,曾經跟隨村裏的一位私塾先生讀了幾年漢文,只因家境清寒,無法繼續進修,而且也沒有太多時間常常動筆書寫,所以程度僅止於看字識字而已。當時祖父耕種着向一位地主承租的幾分薄田,日子過得非常艱苦。即使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祖母還是規定除了照常要下田耕種外,還須下水捕捉魚鮮、青蛙才能換取一碗「白米飯」或「米粿」。
臺灣光復的時候,父親年三十有六,他想,老是耕種着別人的田地實在不是辦法。正好他的一位住在台南的結拜兄弟提議他做糧食的生意,因為當時府城的米價奇昂,只要能把鄉下的稻米順利的運往府城,必可獲得重利,可是沿途數十里,不良份子及歹徒或偷或搶,出没無常,誰也不敢打這個如意算盤。父親憑藉着年壯氣盛以及練就的一身「中國功夫」,堅持着苦幹到底。父親賣掉全部家當總值三千兩百元做為資金,每天裝滿兩馬車的稻米,漏夜載往府城,這個生意居然做得相當順利。就這樣連續幹了一個月,雖然獲利甚豐,可是這種冒着千辛萬苦掙來的血汗錢真是得來不易,最後只好停頓下來。
當時的幣值很大,但物價却起落不定,而且農民的購買力弱,很多物品都没人購買,就像糖廠配售的蔗糖一包重一百七十臺斤售價九十元也没人敢問津。父親在一次宴席中,借着微微的醉意,在别人的極力慫恿下,莫名其妙的竟以每包一百一十元的代價承購了六百餘包的蔗糖,回家後被祖父臭駡了一頓,自己也懊惱萬分,以為是做了一次穩賠的生意。隔了十二天,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糖價直線上升,跳到一包四百元,父親就這樣在短短的十二天中淨賺了近二十萬元,當時的二十萬元,可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目,事後父親自我解嘲的說,這就是所謂「天公疼戇人」,「好心有好報」。
那時候的耕地
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我的童年過得相當光采,每當農作收成之際,望著裝滿了曬乾稻穀的卡車,由省公路一車一車的送進家裡的穀倉,那滿倉黄橙橙的穀粒,所散發出的稻香,引誘着年幼的我們到穀山上爬行嬉戲,直到汗流浹背、全身刺癢,被母親斥責而後止。漁獲時節更是欣喜若狂,除了有活鮮鮮的大魚大蝦可享口福外,每當「謝寮」〔即捕魚後的拜拜〕之際,更以幾大鍋的鮮魚饗客,客人在酒酣耳熱之餘,還把一條條的魚鮮帶回家分享妻兒,真是賓主盡歡。
有一年父親居然在族人的慫恿下,出馬競選「鄉民代表」,在宗族意識非常濃厚的鄉村,選舉可是一件大事,誰也不肯輸掉宗族的面子,因此,族內的父老伯叔總動員,四出拉票。家裏則全天候的準備了茶點冰水,各路人馬一批批的進進出出,猶如過境的蝗蟲。十天的競選活動弄得家人精疲力竭苦不堪言,慶祝高票當選的晚上,更是掀起了最高潮,父親雇了厨師擺下流水席,包括族內的父老大小及慕名而來的食客,車水馬龍,好像客人越多,父親越有光采。父親也就在這樣「海派」的作風下,連任了兩屆的鄉民代表,打破了族人從未服「公職」的記錄。
就因為當年艱苦的生活,父親非常同情環境困難的親友,捐輸財物,從不吝惜,或借或給,有求必應。大姑媽一家食指浩繁,渡日維艱,父親在漁獲之時,總是帶着活鮮鮮的大小魚蝦往姑媽家裡送,財務接濟更不在話下。二伯父是一位佃農,雖然每天勞苦的耕種,然而扣除了地主的地租後,所得不敷家計所需,父親毫無吝色的將一塊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以後我們家道中落,有一次我的註册費沒有着落,父親鼓起了勇氣,到當年曾經受他巨額財物接濟過的結拜兄弟姜某家中,說明因家境困頓,希望姜某能把當年的「貸款」無息償還。没想到因為無憑無據,被大發雌威的結拜弟媳聯手趕出門,父親氣憤難當,回家抓了兩隻雞,要姜某跟他到上帝廟「斬雞頭發誓」,一路喃喃自語:「做給天看….. 」。結果,姜某當然不敢去應誓,父親的錢也没拿到,那年的註册費是父親忍痛賣掉一隻老母豬換來的。幾年後,姜某重病亡故,他的妻子也跟别人跑了,弄得家破人亡,村民都說這是報應,可是父親還是非常同情他的悲慘下場。
在父親的心目中,他一向認為不要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任何人所做所為,上天看得清清清楚楚,所謂「天知地知」、「善惡有報」,永遠也沒法耍賴。而「做給天看」以後也就變成我們做人做事問心無愧的代名詞了。
曾幾何時,這位識字的自耕農竟也霧迷津渡,迷失了方向,而且跌得災情慘重。父親有一位遠在臺北經商的朋友陳某,常常趁着父親到台北時向他大灌迷湯,說做生意如何的好,獲利如何的厚,對於父親在鄉下做一個老農,頗不以為然,而且是一臉的不屑。「農夫」在城裡人的眼裡本來就是既笨且魯的傻蛋:衣着食物既不時髦,下田工作又辛苦萬分,報酬更是偏低,享受根本談不上。父親迷上城裡人的甜言蜜語,遂變賣家產,携着可觀的財物赴北,與他的好兄弟合作投資,當起大老闆來了。
一直到數年後報紙登出了一個父親的合夥人林某,因作奸犯科,難逃法網而鎯鐺入獄時,父親才表情凝重的說:「做人要做給天看,惡有惡報…. 」。
父親這錯誤的一步,代價相當高昂,給我家帶來了嚴重的衝擊。眼看著良田沃土一塊一塊的被分割而去,終於只剩下
就因為有了這一段當農夫的親身体驗,「天下第一等人--農夫」這個觀念乃深植我心。而我最要感激父親的是:他只叫我們做一個短期的農夫〔寒暑假日〕,即使在繳不出學費來的時候,父親也從來沒有要我們兄弟「輟學」去打工賺錢的念頭,每想及與我同年的堂兄弟們常因家境困難而被迫停學時,我們該是多麽的幸運。唯一的理由是父親要他的子女比「識字」强過千百倍,要他的子女為「農夫」出一口氣。
以後我憑着堅强的毅力實現了父親的願望,進入大學農學院攻讀,受國家公費培育,並通過了高等考試,繼續進修,這都是這「天下第一等人農夫」的信念在鞭策着我,而我最大的一個心願就是希望能有機會為這「第一等人」略盡棉薄心力,也好報答國家培育之恩。
父親靠著自己的努力創造了財富,和伯叔父們相比,他確曾「飛黄騰達」過,雖然現在依舊是兩袖清風,可是我覺得他比誰都富有:女兒都有好歸宿,兒子個個勤奮上進,接受了高等教育,且各有所成。父親以七十三歲的高齡,猶耳聰目明,身体健康,蒔花種草,修身養性,含飴弄孫,樂在其中。並且常常義務的向族裡的後輩們傳授他的中國功夫,而且只要你引着他打開話匣,包管你對於他的很多故事聽得津津有味,到底是曾經多彩多姿過,總比從來没有的好。我以這位識字的自耕農為榮,也以身為農家子弟為耀,更重要的,我將把這「做給天看」的傳家至寶以及克勤克儉、堅毅不拔的「農夫本色」傳遞下去,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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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