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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01 13:34:07瀏覽198|回應0|推薦6 | |
一個茶盞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楊果猛一擡頭,老眼已是通紅,濁淚滾滾而下。 “你說什麼……裕之兄……” “遺山先生與世長辭了。”李瑕鄭重行了一禮,道:“晚輩明知遺山先生時日無多,卻瞞着此事,將楊公帶離北地,對不住楊公。” 楊果與元好問交好,李瑕聽白樸提過。 元好問曾兩次及第,金興定五年進士及第、與敬鉉同榜;正大元年又以宏詞科登第、與楊果同榜。 楊果與元好問同是山西忻州人,同榜兼同鄉,且政見相合,皆以金國遺民自居,交情極深。。 白樸這次南下,先去了開封,彼時楊果正被鉤考,他才又轉道亳州。 李瑕當時特意去見了白樸,除了請他與敬鉉交涉,也商議了送走楊果之事。雙方的意思都是當此時節,保楊家性命要緊。 包括敬鉉之所以爽快答應,亦有這份交情在其中,否則這事也不會如此順利。 這些文人最是能裝,皆把心思藏着,唯瞞了張弘道而已。 但無論如何,楊果想到平生第一摯交逝世, 自己卻在倉皇南竄, 自是無比愧疚,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裕之兄……天妒你英才啊……裕之兄……” 楊果今日早些還聽到隔壁院裡有歌女唱《摸魚兒·雁丘詞》,不由回想年少時與元好問同時及第, 酬唱詩詞, 他答了元好問一首《摸魚兒·同遺山賦雁丘》。 彼時,兩個年輕人風華正茂, 春風得意, 不想一轉眼間已是國破家亡,白髮蒼蒼…… 更未想到, 再一轉眼,故友已逝, 再無相見之日。 悲意泛起, 涕淚縱橫…… 李瑕見此情形, 愈感愧疚。 他從頭到尾都沒問過楊果願不願南下,鉤考局的屠刀已經揚起, 彼時確實未給楊果猶豫的機會。 但讓一個六旬老者背井離鄉, 往後每個故知舊交逝世皆不得相送, 依然讓他過意不去。 他不知如何寬慰楊果,只站在一旁, 聽着老人的慟哭與追悼。 “裕之兄……我愧對於你……我食蒙古米䘵,愧對於你吶……貪夫徇財, 智士死名,我南渡偷生,你文史名世,合與江河萬古……江河萬古……” 良久, 楊果哭到力竭, 李瑕忙伸手扶他。 年輕的臂腕扶起老邁的身軀,楊果輕輕拍了拍李瑕的手。 “非瑜, 你要記得裕之兄……他與我不同,比我有氣節……” “晚輩記得。” “中都棄、汴京焚,天下喪亂,累世文獻無存, 裕之兄不仕蒙人, 以一己之力築野史亭,蒐羅河朔篇章,編中州鉅著,方使我中原人不鄙賤……中原人不可鄙賤啊……須有詩書……須有詩書……” “晚輩明白。” “他說……滄海橫流, 身可亡,而史不可無……你莫嫌我等是金人,他憐的是中州百姓,你要聽他的詩……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家。” “是,中州百姓、河朔生靈,皆我輩同胞……” 楊果還想說些什麼,再開口卻啞了聲,張了張嘴,安靜了下來。 一老一少便這樣默默地坐了許久。 到最後,楊果開口唸起他答元好問的詞來,聲音很低,卻帶着無比的悲涼。 “埋恨處,依約並門舊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間多少風流事,天也有心相妒……” 彷彿是一語成讖,那年並門舊路上同賦的雁丘詩,確也只剩寂寞寒雨了。 …… “休說與,還卻怕、有情多被無情誤。一杯會舉。待細讀悲歌,滿傾清淚,爲爾酹黃土……” ~~ 李瑕本有許多事要繼續與楊果談,卻也還是給了楊果悲悼亡友的時間。 中午時,他先去安排了車馬,再繼續轉回楊果的住處。 再次走過兩條小巷,卻見兩個書生從一間小宅裡走出來。 “一個鮮卑後代的金人死了,有何可悲?你夫婦二人簡直可笑。” “劉兄此言差矣。遺山先生是北魏後裔不假,但至北魏孝文帝服漢以來,禁胡服、禁胡語、改姓氏,改拓跋爲元氏、改獨孤爲劉氏,歸漢近八百年,經歷隋唐、五代諸國,承平時亦爲我大宋百姓。如何到了劉兄嘴裡依舊是鮮卑人?” “祖上是鮮卑人,世代是鮮卑人。莫說八百年,哪怕八千年,元好問也非我族類。” “劉兄當我不知?你自詡漢氏後裔,實則始遷祖乃漢趙九江王之曾孫。追根溯源,你實爲漢趙劉淵之後裔,而劉淵乃冒頓之後。如此說來,劉兄你是勾奴人不成?” “我是宋人!淮西路壽春人!” “遺山先生乃山西路忻州人!” “哈?鄧光薦你想想清楚,那裡是蒙古、金國治下,元好問是個金人,你悼一個金人,欲叛國否?!” “錯的是他?出生在金國是他錯了?我大宋丟了半壁河山,莫非所有北人全都成了罪人了不成?!” “生在金國不是他的錯,仕金、悼金便是他的大罪!光薦你忘了靖康之恥?忘了女真畜生是如何凌辱我大宋百姓?!” “靖康之恥我從未忘,但漢地的女真人已趕盡殺絕了啊。連蒙人都分得清誰是女真、誰是漢人,劉兄反而分不清?將百餘年前之戰禍歸罪在這些中原遺民頭上?” “我說了,身爲中原遺民不是罪。但元好問仕金啊,他爲何不學稼軒公?” “稼軒公……” 那字“光薦”的書生喃喃了一聲,似有無數話想要回敬,話到嘴邊卻不敢說出來。 至“南人歸南,北人歸北”以來,北人南渡,天然就是罪。 辛棄疾天縱之才,勉強得以在宋朝立足,但那鬱郁不得志的一輩子……身爲宋人又有何可說的? 說了,又是一樁大罪…… 李瑕看着這兩個書生爭執的背影,莫名感到一股悲涼。 他深知這鄧姓書生爲何說不出話來。 要想北人南渡,首先一點,宋朝廷絕對不能承認金國的法統,且必須堅決、不容餘地。 但早在高宗一朝,朝延既已在法統上默認了南北割據,且奉金國爲正統……只能說是遺禍數百年了。 …… 前方兩個書生還在邊走邊談。 “光薦無話可說了?元好問仕金,便是賣國賊,你爲一賣國賊之死悲悼,不覺羞愧、不覺恥辱?” “是啊,恥辱……” “我等身爲宋人,合該痛罵那些仕金、仕蒙的賣國賊。罵得多了、罵得狠了。北人才知大宋纔是中州正統……” “苟安江南的中州正統?” “光薦?” “一時失言了。罷了,我不識元遺山,不過是覺得他文從孔孟、詩從杜甫,行漢家之禮儀、著漢家之衣冠……我受過他文章啓迪、因其詩詞觸動。如此而已。” “賣國賊的文章詩賦也配?” “劉兄啊,我等身爲宋人,罵北人一句‘賣國賊’容易,可若是設身處地……” 這鄧姓書生話到一半,回過頭見到李瑕,眼中有些許驚懼之色泛過,須臾即散,最後作了一揖,苦笑不已。 劉姓書生亦回過頭,喝問道:“跟着我們做甚?你有話要說?” 李瑕拱了拱手,道:“說來說去有何益?不如收復山河。” 一句話之後,李瑕也不再跟着他們,自轉過小巷…… ~~ 在這蒙宋之際活得越久,李瑕越不願評點當今人物。 喪亂之下,連是非功過都顯得混沌。 直到百年後,纔有人能結束這片混沌……朱元璋。 以往不覺得,如今見到的宋人、金人、蒙人、大理人越多,李瑕才愈發深刻地感悟到朱元璋之功績。 若說“日月重開大宋天”,這“大宋的天”卻還從未包括大理與燕雲十六州。 真定史家、順天張家,至大宋立國之日起便未當過一天宋人,這甚至是從五代就遺留下來的問題。 人說朱元璋有哪些哪些過失……於這世道活了一遭,李瑕已不敢想像,若蒙元之後再無大一統的漢家王朝,又是何等景象? …… 他思量着這些,一路回到楊果的處住,只見楊果已平靜下來。 “非瑜來了,醜話說在前頭,老夫絕不仕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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