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心頭就像有顆石頭壓著，事情做不完，腦袋卻仍有空間胡思亂想。想到待會兒要面對宇辰更讓我來回跺步不知所措。如果心裡真有一個天平，那辰的重量真的足以壓痛我的一顆心。走出辦公室來到前面櫃台，同事們仍聊著天。

「我先下班了喔！」

「難得今天這麼準時？約會喔？」Tanya瞇著眼，神情詭譎。

「沒有啦，有點事要處理。我先走了！」

走出大樓，風又吹來一陣涼意。每到夜幕低垂，總會聞到濃濃的秋意。雖然這般蕭瑟的淒冷等到天亮時就會如夢一般消失、雖然秋天早已不再像秋天，但我卻已無可救藥的愛上了這個季節，也愛上了這樣的夜。環顧四周尋找宇辰的身影，在不遠處的燈光下，瞥見辰雙手插著口袋低頭沉思的背影，依然訴說著孤寂。

「有什麼事嗎？」走向宇辰，他卻突然抓起我的手走向停車處。

「你要帶我去哪裡？」

「我只是不想讓妳同事看到我們。走吧！」

上了車，宇辰沒有表情的踩了油門，我不爭不辨了，靜靜地望向車窗外，回想著今天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情，竟發現找不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不哭的理由，當宇辰發現了我不尋常的安靜而停下車來，在路邊，我的淚又渲濕了雙頰。他的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將我轉過身來的看著我。

「書亞？」

「對不起，今天在公司發生了一些事，所以心情有點難過。」

「偉翔嗎？」

「…...？」

「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做最後確認，弄清楚我的路到底該怎麼走。書亞，妳看著我，還是不要我，除了當我是哥哥以外，有沒有一部份的因素是因為他，有沒有？」

「……？」

「妳喜歡他嗎？像他喜歡妳一樣的喜歡他嗎？」

「……？」他的問題都讓我無言以對。就算我的答案如此明確，卻什麼也不能說。宇辰將自己的重量往椅背上靠，透過擋風玻璃望向前方霓虹閃爍的街道，那樣無能為力。

「書亞，什麼都可以騙人，唯獨眼睛，卻永遠坦白透明。其實每次看到偉翔，我都知道他的眼神裡有著和我一樣的不安。我也知道他早已經看透了我不是妳哥的事實，因為我的眼睛，同樣也騙不了人。」

「……」我默認，一顆心凝結，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如果可以，我從來就沒想過要放開妳的手，只是我再怎麼努力，似乎改變不了妳總是拒絕我的事實。所以，如果妳真要選擇他，我輸的無話可說，因為以他的條件，我其實是可以放心的相信他也會像我一樣的疼惜妳。可是，原諒我沒有辦法勉強自己用哥哥的身份來祝福妳，因為我愛妳……。」

「宇辰？」

「今天我來，只是想聽妳親口說、想聽妳親口告訴我，妳也愛他嗎？如果是，那我會離開，我只要妳一個答案，因為我……真的好累。」

「離開？」

「不讓妳再為了我痛苦，不就只有離開妳嗎！只要妳親口告訴我妳愛的人是他，我會走。」離開我，他就會回到逸萍身邊吧！無法想像宇辰是用了多大的勇氣來面對我和主任之間的可能？他的口吻如此害怕，難道是因為我的淚太多嗎？就算我的眼睛再清澈透明，他依然看不出我愛他的心情嗎？這樣也好，真的也好。至少，我實現了對逸萍的承諾，離開宇辰。

「沒錯，我真的很喜歡他。但是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我最在乎、最在乎的人，所以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就像我祝福你和逸萍一樣，難道不可以嗎？」

   「妳明明知道我做不到……」辰的痛心在我面前毫不掩飾的裸露著，看他突然放鬆的身體及重重垂下的雙肩，還有他潰了堤的淚……。

「對不起，一直傷害你。也許只有離開我，你才能真正的從痛苦中逃脫。所以，再見了，宇辰！謝謝你這麼多年來如此善待我，欠你的，請你原諒我。」於是我轉身衝出車外，頭也不回的哭著往車水馬龍的夜裡奔跑，僅管身後傳來令人椎心的吶喊，僅管我聽得清清楚楚……。

「馮書亞，我愛妳……」

昨晚嚴重失眠了，當天空出現魚肚白的時刻，我走近窗台，用一夜的淚水告別過往、告別愛情，出國吧！不哭了，下樓整理昨天還遺留著的杯杯盤盤，彷彿也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一樣，認真而堅決。

「哈！乾乾淨淨！」坐在沙發上環顧這一室清亮，音響裡正播放著馬修連恩的音樂，我想，我有些沉醉、也有些累了。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書亞……書亞……」是奶奶！開了門便看見奶奶蒼白慌張的臉。

「阿嬤？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

「快……快一點…… 妳爺爺暈倒了……。」

「什麼？」拉著奶奶的手，拼命的往小屋的方向跑，聽不見身後有人呼喚我的聲音，只是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轉身看見主任也喘著呼吸，抓著他我當場哭了起來。

「請你幫幫我……爺爺暈倒了……快……」話還沒說完，主任便跑在前面進了屋子背起爺爺，平常快意奔馳的小路，怎麼在此刻突然變成漫漫長路？我和奶奶無助的眼淚，在風中更顯得脆弱不堪。

來到醫院，看著一向健朗的爺爺躺在病床上被推進急診室，緊握著奶奶顫抖的雙手，我也只能強裝鎮定來安慰她。不久，爸媽和叔叔們陸續抵達，第一次這麼害怕，怕爺爺會就這樣離開我們，和主任站在一旁看著長輩們進進出出，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隱藏不住，當眼淚再次如泉水般地狂洩，我已被擁在主任的胸膛裡哭得不能自己。

「不會有事的，別哭了，好不好？」

「早知道昨天就應該帶爺看醫生的……，他昨天就不太舒服了……，怎麼會這樣？」

「妳別急，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等醫生的報告。說不定他只是太累了啊！嗯？」我想相信主任說的話，所以靜靜的在他的懷裡點頭。

後來，爺爺並不只是如主任所猜測的累倒了而已，醫生給了我們一個耳熟能詳卻又陌生的名詞，腦出血。經過急救以後，得再留院觀察幾天，這樣一整天折騰下來，擔心奶奶身體撐不住，爸媽麻煩主任載我陪著奶奶先回家休息。難得一個週末，主任卻一直陪在我身邊，直到奶奶好不容易入睡，我們才放心的踏著夜色往另一端緩緩的走回家。

「對不起，一整天都忘了跟你說謝謝。」

「謝什麼？除了開車，我什麼忙也幫不上。看到妳這麼擔憂，我卻什麼也不能為妳做。」

「你這麼說讓我好愧疚，欠你的……，好像愈來愈多，如果我還不起，那該怎麼辦？」我們的腳步同時間停了下來，那瞬間，在寂靜的田野邊，只聽得見風吹拂的聲音，主任欲言又止地凝望我片刻之後，低下頭來不發一語。

「對了，你……怎麼會來這裡？」

「紹凱一早就回台北，我也不曉得今天要怎麼打發。開著車亂晃，不知不覺……，就到這裡來了。」

「……」

「在來的路上，我是期待能在這裡遇見妳的，就算沒遇上，至少會讓我覺得，妳並非真的離我那

麼遠。」我轉開身面向遠方只有零星燈光的漆黑，最近的每個夜，似乎有太多令人心碎的理由。

「主任，我哥他……」突然覺得應該告訴主任關於我和宇辰之間的故事。只是該怎麼訴說始末？記憶片片紛飛，在此刻全都幻化成宇辰強烈盤據我心的身影，還有他眼裡的悲傷，始終是我最最無法承受的痛楚。

「他跟我通過電話了。」

「什麼？」

「昨天傍晚，宇辰打過電話給我，他說，他只想確認一件事情。」

「……？」昨天傍晚？他來找我之前？

「他問我是不是真的很在乎妳、說如果有一天，當他真的必須放開手時，他是不是可以很放心的把妳交給我？」

沒想到當我殘忍的在宇辰的心口上一刀一刀的割著時，他卻還在擔心我的幸福該由誰來給。像一種無形的懲罰，我的心臟痛得難耐，蹲下來我將頭整個埋在膝蓋上，再一次狂妄地、毫不掩飾的痛哭失聲，忘了身旁還有一個人，也正因為我的傷心，而傷透了心。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抬起頭來時，看見主任仍然只是靜靜的坐在我身旁。直到我有了勇氣，對於過去，娓娓道來。

「認識宇辰的時候，我才剛要升專二，或許是因為我是老大，除了家人以外，他對我的百般疼愛在那樣懵懂不知情愛的歲月裡，的確讓我多了一份被哥哥呵護著的幸福。我也一直以為，我們永遠都會用最純真的心來看待彼此的感情。只是沒想到在多年以後，他會……突然對我說愛我。」

「無法接受他的轉變，我將宇辰推向一個默默在他身邊守候已久的女孩。有幾個月的時間，我們就像兩條不曾相遇的平行線，在同一個城市裡忍受思念彼此的煎熬。雖然我始終分不清楚自己對他的感情，但卻清楚的知道沒有他在身邊，生命突然空蕩了一大片，還天真的以為只要時間一久，我便會淡忘曾經那麼依賴他的從前。但事實上，對他的想念卻是一天比一天深，直到今年夏天的一個意外，宇辰再次出現，我終於明白自己對他的感情其實遠遠超乎我所想像，只是如果我現在走近他，就等於親手扼殺了逸萍的愛情，從以前到現在，逸萍一直因為我的存在心情起起伏伏，我竟然像是一個可以左右她快樂與悲傷的劊子手？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難受嗎？」

   「上回在茶藝館的那個女孩？」

   「嗯！我知道只要我一天不向宇辰說出我真實的感情，他就只會像現在這樣，默默的守在我身邊繼續假裝做我的哥哥，這麼做……，至少逸萍還不會失去他。但是現在，所有的防備再次崩解，這也是為什麼那一晚逸萍會來找我的原因。所以除了再疏遠他，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現在的難過，又哪比得上當初我傷害他時的萬分之一？」心臟又一陣抽痛，提醒了我在陽明山上的那個夜。

   「所以他不知道你已經拒絕我，才會打電話要把妳交給我？」

   「對不起，我何其榮幸能擁有你的感情。只是，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就算我不能跟他在一起，我還是放不下他……，我真的……很愛他……。而為了逸萍，我必須欺騙他。利用你說了謊，對不起。」主任攬住我，借他的胸膛讓我痛哭一場，走到這步田地，不能回頭、也無法向前，如今我只能轉向，轉向不再傷害他們兩人的天涯海角。

第一次在主任面前將心事如此赤裸裸的攤開，這一刻我也終於明白自己的殘忍。不論是對主任或宇辰，我都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劊子手。一陣寂靜環繞在我們之間，兩顆心，一起痛得徹徹底底。註定了走不同的方向，但卻相同的悲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