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6拜訪從前

英國的天氣變幻莫測，令人捉摸不定。常常會提醒來此地旅行的人：「一天之內可能會出現春夏秋冬四種不同的季節哦！務要攜帶保暖衣物。」雖然天氣常常讓人氣餒，但也因為如此，天氣儼然就是一個談論不完的話題，人際關係的氧化劑 。

因為女兒的大學Open Day，今天是我們全家拜訪A大學的日子，出門時天空佈滿烏雲，一副隨時就要潑下大雨的樣子。但是偶爾陽光也會露出頑皮笑臉，好像故意要人看不懂他的心思。我們今天開車的路線是A46，上次走這條路徑是多年以前的一個冬季。 當時道路兩旁樹葉落盡，沿路光禿禿，視線可以擴及遠處。與今日放眼所見的風貌迴異，此刻沿途呈現的是典型六月的景色，屬於初夏的翠綠。

春夏秋冬只是概括的季節代名詞。 節氣其實是可以每日計算， 甚至每一小時， 每一分鐘為單位，因為她們變化多端。 好比夏天的樹葉依各個時期有其色差，此時正值六月天，樹葉鮮綠，樹影微暗。 再過一個月屬於仲夏，葉片顏色即將晉身為深綠， 加上強烈陽光照耀，樹影的顏色隨之轉變為深色系列 。接著的晚夏時節，樹葉走過蓊蓊鬱鬱的歲月，演化成一種欲泛黃而未黃的尷尬階段。總之，四季，只是一種大概的歸類，天候每日變換，樹木花草亦然。我曾經觀察一朵玫瑰花一天當中的變化， 驚訝於她由含苞微開到整朵花盛開，居然只是一天的時間。時間於花顯然更為倉促。

天氣善變，你總是無法預知下一刻的天氣，好像人生。此刻天空裡的烏雲因著風兒的吹動隨時變換姿勢，而我的思緒也在雲層裡起浮漂動。記憶有如這條A46的路途起伏蜿蜒流轉。道路兩旁綠樹的繁茂枝葉，綿密織起從前的記憶。於是想起一件從前經營事業期間最不堪也是最不願回顧的事件，那是一處自己拼命想要閃躲的記憶，此時此刻，她壟罩我的心情。

A大學曾經是我的重要工作夥伴，她好像是我事業榮景的一個代表符號。以致於今天的這一趟A大學之旅 ，好像是一趟往回走去的旅程，也因而想起這個在另外一所B大學裡發生的難堪插曲。於是我以撥開傷口的精神，窺探傷痕的勇氣來述說這一件往事。

那一天早晨，趕赴B大學的一場重要會議。出發開會之前，與在海外的家人發生爭執與誤會。我因為趕赴火車時刻，當時只能長話短說，無濟於事。後來人在火車上，想以行動電話再度聯絡，但不僅電話費昂貴，收訊又不佳，毫無幫助。於是就這樣帶著一顆好沉重的心去B大學開會。

B大學並非友善的大學，他們在會議中對我百般刁難。 在商場上馳騁多年， 我豈會在乎這種場合。 但是今日，恰巧是帶著傷去開會，心靈格外脆弱。密集的開會結束後， 我去了一趟洗手間。 這個時候， 累積了整個早上的難過心情， 也就是一大早帶出來的那一份親情掛念，就在洗手間裡鬆懈的時刻裡，我看著鏡子裏面的自己， 看見了穿著打扮看似精明幹練光鮮亮麗的自己，其實內心深處並不是這個樣子。在商場中我學會戴上面具，總是表現很強勢又信心十足。而我，真正的我，並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那一刻，我終於控制不了自己的淚腺，眼淚汨汨流下。 這時候 ，我想，真糟糕，沒有控制好的淚腺，一旦崩潰就會像潰堤的壩，洪水氾濫，一發不可收拾，我了解自己的軟弱。

我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面拼命擦去眼淚，眼淚又不聽話的流出來，擦掉眼淚再度補妝，眼淚又流不停止，同樣動作一直重複。我在洗手間裡多麼著急啊！因為這位大學人員正在外面等著我一起去用午餐，而我絕對不能讓對方看出我哭過的臉！特別是這一所不友善的大學。於是我就繼續在洗手間裡手忙腳亂的擦去眼淚又趕緊補妝。 我在那一刻裡突然領悟到，對於傷心的臉，即使再好再濃再厚的化妝也無法改善她。自此以後，每次看到塗抹濃妝的臉龐，總要想像這些光鮮的臉蛋背後的真正心情，不知道是甚麼？

當時在外面等待我去用餐的大學人員，是一位男士， 我實在讓他等太久了，他可能也開始焦急，於是他的上司，是一位女士進來看我。這位女士看著我的淚眼婆娑，以為我是受不了剛才壓力過大的會議而哭泣。我在商場上，雖然重視業績卻也絕對不會因此哭泣。我比較看重的其實是這一份親情的牽絆以及想要化解誤會的焦急心情。但是我並沒有多做說明。

那是我最後一次去這所大學開會。 B大學的人員也許到現在還是認為，我是因為承受不了那一天的尖銳會議而崩潰哭泣，而那位不友善的大學代表或許還得意洋洋的四處宣揚我那一天的窘境。

這一趟駛往從前的路途裡， 讓我想起多年前這個難堪的故事。今天我上網查看 B大學裡的那名工作人員，發現他仍然在同一個單位上班。經過這些年來，他的容貌已然改變 。 而我，不也是有所改變嗎？ 我們大家一起在時間面前以類似的步伐枯萎凋零。 當年，我們立場對立，但是今天，我們平等的一起接受時光的對待。誰也逃不過啊！

我看著當年咄咄逼人的那名英國男士，如今外型乾瘦，老態畢露。突然一種複雜的情緒湧現，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慨。好像重重疊疊的烏雲逐漸累積， 然後下了一場傾盆大雨，不斷洗滌沖刷之後，藍天終於出現。這個時候，我的心裡面彷彿也映照出一片的明亮湛藍。

管他們怎麼說呢！關於洗手間裡哭泣的故事。

(本文發表於今日人間福報文學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