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服 - 張玉芸的文字耕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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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服

2013/01/30 22:02:57瀏覽190｜回應2｜推薦24

馴服

前陣子大意跌倒，傷及右膝。經過療傷休養，最近開始參加英國NHS全民健保局舉辦的復健課程。上課地點為本地一所大學的健身房以及室內體育館。

剛開始，我攜帶著一顆不確定的心去參加，對於自己的傷勢能否承受一小時密集的運動訓練我抱持懷疑。自從右腳受傷之後，信心也瘀青了。於是雙腳踩踏出去的步履總是伴隨著安全感失去的陰影一起出席。整個復健課程，不僅是針對身體的康復，其實也涵蓋心靈重建的深層意義。

記得第一天，我帶著稍微跛著的腳走進健身房時，復健師立即關心詢問我︰

「為什麼要跛呢？會痛嗎？」

一句簡單的問話，好像一個鈴鐺擲向我，讓我開始衡量每一個踩下去的腳步是否會疼痛？我發現原來跛這個動作，其實多餘。受傷之初，我必須兩手拄著枴杖走路，待傷勢恢復穩定之後，不需拐杖即可順利步行。因為信心不足，總是小心翼翼的走路，因而衍生這種不正常的步伐，我擔心受了傷的右腳，會耐不住每一次的使力與彎曲，因而刻意偏心保護她，自然而然的所有踩下去的力道就由健康的左腳來承接。復健師當下的這一句話，立即提醒我，放膽抬頭挺胸，勇敢向前走，而且腳步要正常。

這是一個十幾個人的團體課程，首先在健身房騎腳踏車暖身約十分鐘，然後復健師過來一一詢問每個人的最新狀況。有人說︰

「現在比較好了，下星期要回醫院複診。」

「今天正常的右腳比較酸，不知為什麼？」

「我另外嚐試針灸，昨天是第一次，感覺好像還不錯。」

「經常拄拐杖讓我肩膀也開始麻麻了。」

復健師帶著關懷的眼神，溫柔的語氣，手持名單及原子筆，一一登錄每個人的最新進展，她篤定的眼睛與嘴角彷彿清楚掌握每個人的疼痛指數以及康復的速度。暖身之後大家魚貫進入體育館，這時館內早已放妥各式各樣針對腳傷復健的器材。十幾個人隨著音樂更換輪流使用，或躺、或站、或坐、或騎、或跑步。隨著音樂一首一首的更換，我們以順時針方向走去，去迎接這些器材鋼鐵般的鍛鍊。而背景音樂，當然就是那種像啦啦隊加油一樣，帶著歡呼吶喊的快速節奏，想必熱鬧喧騰的音樂，可以讓人分散關於流汗疼痛的注意力。

這些運動項目中，有站在半圓形球體上然後半蹲著，讓你在極其不穩定的狀態下，訓練受傷的腳去捕獲頑皮躲避的平衡感；也有單腳站在彈簧跳板上，以金雞獨立之姿態再將前面的物品挪過來挪過去，你要在很艱難的環境中讓受傷的腳獨立完成任務；或者背部靠著牆壁頂著一顆大球，半蹲姿勢站立，膝蓋再夾著一粒小球，以背部使力將大球推上推下，整個過程充滿高難度，有許多方面需要設想周到，所以總是汗流浹背的完成艱鉅任務；也有一腳站在不穩定的彈簧墊上，然後用另一隻腳挪動足球，多重難度橫擺在眼前，首先是單腳站立的艱辛，再者就是單腳掌握平衡感的不易，何況又是在彈簧墊子上那種讓你很容易傾斜的不穩定環境下，好不容易一切終於穩定後，你還需要用另一隻腳控制狡滑的想要溜走的足球。總之，每種復健運動的設計就是極盡所能的挑逗神經，強化肌肉，要喚回雙腳原有的正常功能與動作，這是極其寶貴卻也是常人平日所忽視的。

今天的復健課中，來了一位嬌滴滴的女士，她身軀稍屬肥胖，有一頭金色長髮，明亮的大眼睛散發楚楚動人的模樣，我猜她是一位平日慵懶不喜歡運動流汗的人。她的穿著不像我們穿著一般寬鬆適當的體育服裝，她是穿無袖背心搭配緊身長褲，就是時下最流行的那種像絲襪般的褲子，臀部曲線一覽無遺，在我們這個陽盛陰衰的團體中格外吸睛。她雙手拄著拐杖進來，臉上寫滿了很明顯的疼痛疼痛疼痛。她很辛苦的走到每一種器材面前，彎著腰把枴杖放在一旁，又緩慢的挺起腰，小心翼翼的摸索這些器材，每種器材對她而言好像是考卷上一道又一道艱澀難解的數學題目，她似乎很氣餒又很想放棄掉。這個時候溫柔體貼又懂得給予打氣的復健師，立即走過去以行動扶持她以言語鼓舞她。我還聽到復健師跟她說到我的名字，大約是說我一開始也覺得很難很氣餒之類，然後就怎樣怎樣之類的話題，音樂聲太吵聽不清楚。

事後復建師跟我說︰

「希望妳不會介意，我以妳為典範來鼓勵她激勵她。」

沒想到從前念書時偶爾當過幾次模範生的我，此時此刻居然也被引以為典範。我微笑回答︰

「當然不會介意啦，還要謝謝妳的誇獎呢。」

健美的復健師頑皮的跟我眨眼睛。

課程結束之際，我跟這位新來的女士聊天，得知她受傷好一陣子了，這與我猜測的背道而馳。因為當我第一眼看見她如此疼痛艱苦的模樣，不禁憶起自己剛剛受傷時的樣子，所以也誤以為她才剛受傷，十分同情她。心中還想著，她會不會太早來參加這課程了。這位嬌滴滴的女士，必定有許多外人難以理解的難處，而且在與疼痛搏鬥當中，她一定歷經多次潰敗與挫折，就像每一個人一樣。我由衷祝福她克服難關早日康復。

看似單純的復健運動，跟人生某些過程竟然類似，眼前的一切讓我想到「馴服」這二個字。人的一生總有一些疼痛，需要去克服與馴服。想一想自己的個性中有那些地方特別彎曲悖逆、桀敖不馴、堅硬頑劣？有沒有一個關卡每每想到就讓你升起一股難以下嚥、阻塞於胸、瘀青腫脹的難熬？是否有某事件讓你感到苦澀艱辛、難堪心痛、欲哭無淚、同時讓你覺得無可奈何，而你也總是閃避不及，不願去想起？然而對於這些痛處，你若不去認識他們、面對他們、並且給予迎擊與疏導，這些疼痛似乎不會自行散去，反而會在暗中累積氣勢並趁機會襲捲過來。

經歷復健運動的流汗流淚與忍耐，身體逐漸強健。我常在想，如果針對頭腦和心靈也有各樣的刺激訓練與活動，讓每個人充份操練內在部分，勇敢面對艱辛挑戰與磨練，然後也是一番的流汗流淚與忍耐一直到馴服為止，這樣的人生應該就會更完整而無憾了。

(發表於今日的人間福報文學副刊)

《書出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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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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