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到拉薩已經有五天了，我問她去過哪些地方。她說哪兒也沒去，覺得沒意思，每天都在大街上閒逛，到商場去看衣服。我就覺得林的奇怪。我想我也有可能哪兒都不去，每天坐在街邊看來來往往的人群，但我決不會覺得沒意思，更不會到商場去看衣服。我看著林，想，既然拉薩並不是她喜歡的地方，又乾燥，風沙又大，太陽輻射又強，為什麼她還是來到了這裏？每一個人的行走都像水面的倒影一樣，淺淺隨波，而與腳步同在的內心則是岸邊重重疊疊的真實。我使終什麼都沒有問。

　　我知道林是不會去布達拉宮了。所以在走完八角街後，我和林按各自的想法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分手前，我把大昭寺的電子門票拿出來交給林，因為我聽人說，大昭寺的門票可以多次使用，我想如果林有興趣的話，她可以去大昭寺看看。

　　我一個人去了布達拉宮。

　　與所有知道布達拉宮的人一樣，我對布達拉宮的瞭解是從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開始的，經過1300多年的歷史，布達拉宮依然還挺立在高原的之上，雪山環抱之中，而唐朝那不可一世的霸氣，只剩下零星半點的餘音繚繞在大雁塔外火紅的落日之下。我並不是一個精心鑽研歷史的人，常常在電視上看見的關於布達拉宮的介紹也只限于他的精美的佛像和在歷史的光環下所顯現的神秘而悠遠的往事。而現在，那些似乎也都不重要了，我的一個朋友在參觀完布達拉宮之後對我說，你知道嗎，那裏面全是寶貝。

　　現在，我是走在進入布達拉宮的斜坡上了，身前身後的都是旅遊的人們，他們粗重的喘息和高聲的談笑在照相機的閃光燈下起伏不定。我不緊不慢地走著，有時趴在路邊的土欄上看山下的風景。不時有人以探詢的眼光打量我，我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暗自搜索了一遍，才確定：除了我是獨自一人之外，沒有什麼值得旁人訝異。我向四周看了看，上上下下的人幾乎都是成群結隊在一起的，我在一張石椅上坐了差不多十分鐘，沒有看見單獨行動的人。仿佛人們對來到布達拉宮、對拉薩依然存在隱約的恐懼，害怕被這神秘的高原擊倒，不結伴同行就不足以感受安全。

　　林的短訊也是這時到的。她問我是否在休息，我說我正在爬布達拉宮。雖然我並沒有覺得有多累，但在心理上，我把布達拉宮看成了一座山。本來嘛，它本就是依山而建的，把它看成是山也沒錯。林的短訊立刻又來了，她問我是否會紮二十幾個小辮，穿著藏服去照張相。我說也許。在差不多八個月後，我收到林發來的一個消息，上面這樣寫著：我現在正在爬布達拉宮，一個人，找到一個同伴，她不願爬，明天約人去納木錯，只有在行走中思緒靜止。我把這則短訊反覆地讀了好幾遍之後，恍然大悟。這就是那天我坐在布達拉宮的石階上給林回覆的短訊之一，不知道怎麼回事，在事隔這麼久之後，又被純陰錯陽差地發回給我。

　　而在那時，我坐在石椅上，仰望著布達拉宮高聳入雲的影子，呼吸著清澈流動的風，我的思緒並不是像給林所寫的那樣靜止，抬頭低頭間，我所想到的也不是這座輝煌宏偉的建築，而是家鄉那已經空無一人的小屋。

　　走進布達拉宮之後最大的感覺就是溫度的變化，殿內的陰冷和殿外的陽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暗淡的光線下看不清佛的表情，那無數的佛殿、靈塔在無數的酥油燈和哈達的輝映下顯出古老的神光。我跟在進香的藏民身後漫遊在各個殿堂裏，他們通常是一隻手上拿著一盞酥油燈，一隻手捏著一大疊一毛錢的紙幣。他們虔誠地在每一盞油燈裏滴幾滴酥油，在每一尊佛像前獻上禮金。偶爾也給佛像獻上哈達。佛是遠遠地高高在上的，他們就把哈達團成一團，使勁地朝佛像扔過去，有的掛在了佛像上，有的橫七豎八地掉在供品上、地上，上供人的心願了啦，佛前也香煙繚繞，燈燭百世不滅。也有遇見磕頭的，跪下去立刻就起來，怕擋住了身後長長的遊人的腳步。

　　每一個殿堂裏都有一個或幾個喇嘛在守護著神靈，他們走動著念經或是捧著一本厚厚的書讀，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眼路過的遊人，轉瞬間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了。陽光透過密密的塵灰照在供他們休息的被褥上，在凝重的的背景下投射出一道乳白的光柱，他們安詳的神情在我的注視中模糊成單一的風景。

　　我能認識的佛並不多，只知道供在主位的大多是強巴佛，另外還有特徵明顯的白度母和綠度母之外，對其他的佛像是過目就忘，哪怕是剛讀了佛像前的名稱也不行。在很多的殿內牆壁上都有壁畫，在昏暗的光線下只能體會其中色彩的鮮豔和宏大的畫面，而每一幅畫都有一個故事，只是我走馬看花似的看過去，根本不能明白畫的涵義。一邊走我一邊想，佛學的確是博大精深的一門學問，只研究我身後的這一版壁畫，就要消耗無數的時光才能完成。

　　當我在一個小佛堂外停下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殿內只有一個小喇嘛正在念經，那輕輕的流動的聲音在小小的空間裏回蕩。我靠在圍欄上，努力想看清楚這是一個供奉什麼佛的殿堂。小喇嘛抬起頭來以徵詢的目光看著我。我想，他只有十五六歲吧？黝黑的臉上顯出莊重，但仍然沒有脫離孩子的神情。我問他這是一個什麼殿。他楞了半響才回答，但我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麼。我緊接著又問了一句，想知道他的答案。小喇嘛變得扭捏起來，他又說了一句，看我還不明白的樣子，他就從桌上拿了一本書，飛快地翻到其中的一頁，遞給我說，就是這個，釋迦百行殿。

　　我仔細地看了一下書上的介紹，這是一個主供釋迦牟尼像的地方，佛龕內供有釋迦百行造像，兩旁有十六尊者的像，還有五世和七世達賴的塑像，另外還有其他近百尊的各種塑像。這大大地讓我吃驚了，如此窄小的地方竟能供下這麼多的佛像。我環顧四周，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不會知道這裏的每一寸牆壁都刻下了佛的烙印。

　　小喇嘛專注地看著我，好像是想知道我是否已經明白了他所說的話。我一轉身，看見小喇嘛坐的地方被褥齊全，就問，你們晚上也守在這兒，在這裏睡覺嗎？他肯定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他的臉隱隱有些泛紅。沒有，他說，我們晚上都回去睡。我知道他說的是回白宮去。我又仔細看了七世達賴的銅鎦金像，那種精美在布達拉宮裏是普通得等同于一顆石子。看了介紹，小喇嘛的話在我耳邊就變得清晰起來。我發覺他的普通話說得很好，只是帶了一些口音。我想我最初聽不懂他的話是因為我對佛教用語的生疏。我不由地說，你懂的真不少，普通話也說得這麼好。他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們每天都在學習。這句話讓我感動。我把書還給小喇嘛，並謝謝他為我講解。我在這個殿裏待的時間太長了，布達拉宮裏還有無數的珍奇正等著我去發現。

　　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小喇嘛把書遞給我說，這本書送給你。我拿著書，覺得有點意外，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是，這本書多少錢，我買吧。我想我終究是一個俗人。知道自己渾身上下只帶了一個裝著手機和錢的腰包，沒有什麼回贈的東西可以答謝他。小喇嘛搖著頭說，不要錢，送給你。話很簡單，但很堅決。我看著他的眼睛，那裏有真誠和堅持。我說，好的，謝謝。然後一個轉彎，進入了另一個佛殿。

　　我花了三個多小時遊完了布達拉宮，雖然書上說金頂是布達拉宮的一處獨特景觀，氣勢宏大，金碧輝煌，在這裏可以俯看拉薩全貌。但最後，樓梯上到一半的時候，又下來了，我沒有上去，直接就走出了布達拉宮。

　　我徹底理解了那句話：布達拉宮裏全是寶貝。當我重又坐在山坡的石椅上的時候，回想過去幾小時裏我在布達拉宮的所見，在腦海裏顯現的都是層層疊疊的佛像，和上面鑲嵌的光彩奪目的奇珍異寶。記得五世達賴的靈塔上就有各種寶石近萬顆，價值連城。還有那隨處可見的被煙塵模糊了畫面的掛了千百年的唐卡。且不談那些物品的文物價值，僅只想想多如牛毛的寶石就容易讓人驚歎（犯罪）。我又想起在其中的一個殿裏看見的成堆的書籍，沿牆壁整齊的排放著直到屋頂，那是只能供人們參觀的了，殿內喇嘛說那些都是佛經，我在想如果誰碰一碰的話，它們會不會變為灰塵。

　　我的手中還握著那本書，《布達拉宮遊覽指南》，薄薄的一本書，裏面主要介紹了布達拉宮的殿堂和所供的佛像。我記起了釋迦百行殿，那個殿是那麼的小，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小喇嘛，我永遠不會記住這個殿名。翻開書，我忽然發現，在扉頁上有一個名字：洛桑朗傑，用藏文和漢文一起書寫的，這是他的名字吧。我想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因了洛桑，我記住了釋迦百行殿，因了這本書，我記住了洛桑這個名字。

　　洛桑說他們每天都在學習，我記起他說這話的樣子，認真、專注而且無容置疑。我在猜想，在多年以後，洛桑會不會修行成為一個高僧，打坐在蓮花座上，講經說法。也知道新一代的僧人也在與時俱進，但我仍然不能想像如果擯棄了千年的文化和歷史，僧人們還能堅持多久。就在剎那間明白，布達拉宮之所以在歲月的風霜中屹立千年，就是因為有輝煌的過去、燦爛的文明，有這些有著執著信念的人的支撐，如洛桑朗傑，還有那些神情莊嚴隆重的進香的信徒。布達拉宮因了過去和這些人們的存在而光芒四射，如果失去他們，再精美堅固的建築也只是一片廢墟，那麼我們今天所能看見的也許只有暮雨朝雲、殘垣斷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