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2.23.金門日報副刊連載
作者:本人
那年,我們背起了簡單的行囊,我們是來自四面八方的野戰部隊基層幹部,匯集在台北火車站前等待著「國防部」的專車來接運去報到,因為我們在接受特別甄選時的來文單位叫做「國防部警衛隊」,掛著「國防部」這麼大的招牌提供了誘因,年輕的我們誰不想往更高級的單位歷練以壯青春行色?而彼時網路尚未問世,沒有相關資訊可供查參,後來才知道該單位是那麼一個獨特的神秘的封閉系統(以致於所屬成員最拿手的「拳術」及「射擊」戰技都不被允許參加外界的比賽),原來卻是以金門人居多數的原稱為「總統府警衛隊」的單位,同時也才知道它是一個天天要與衛哨為伍、有站不完的衛兵勤務,我們曾經一廂情願的多麼渴望是被挑選到國防部本部的警衛隊去帶班以一展領導長才,結果現實與希望的差距所產生的失落感是如此的龐大衝擊,對當時非常年輕的我們來說,我們原以為的理想境界猶如被隕石擊碎般悲慘,我們再也回不去「帶兵的幹部」曾經的豪氣干雲,此刻幾已成定局,此種身分的急速轉變令俺們一時招架不住,就像是國共內戰的東北(遼瀋)戰役裏的國軍中將鄭洞國(長春戰役)、廖耀湘(錦州戰敗撤退途中)先後被俘的歷史鏡頭那般的頹喪不堪,但是老將們狼狽難堪的窘狀尚不及年輕軍曹的俺們有種受騙上當的感覺來得突兀,蓋因他們早存心理準備的(不是有句話叫「勝敗乃兵家常事」嗎?何況當年的局勢),而俺們卻與原先的自然設想有天壤之別。 突兀起於來接的交通工具3/4T,彼時野戰各師已陸續完成「悍馬式」軍械(彈藥)車換裝作業,堂堂國府元首親衛隊這麼高司的特別單位卻還在使用二戰期間的老軍車(當年俺們金門老鄉稱之為「中吉普」的胖傢伙,終俺服役官邸4年期間直到六十九年底,該隊尚有其他老式的1/4指揮車、1.5T的大卡車亦迄未換裝),突兀接續於行進路線,不是俺們曾設想的總統府附近博愛大樓的「國防部」路線,卻見軍車從火車站前直驅中山北路行駛,老舊車體一路2266幾乎要解體一般的將我們載到熟悉的士林園藝所(彼時俺關渡師休假所COVER的活動地盤),被椰林道頭的武裝憲兵崗哨給攔查一番後放行(後來才知道這裡叫「中衛區」),開抵第二道關卡時,路面的障礙物已用的、備用的、隱藏的肅殺攔截利器似乎多了起來,這時衛哨著的是後來才知道的「艾森豪式小禮服」(如照片1.),升起攔杆車子再放行後緩慢行進在花團錦簇草木扶疏綠草如茵白千層夾道的繽紛花園裡(後來才知道這裡叫「內花園」),最後停在一棟綠色塗裝有著昔日「洋房牌」經典標誌壁爐設備、四方體煙囪高聳矗立眼前的建物前(後來才知道這裡叫「公館」-是蔣公官邸咧),到底是進入了總統官邸,俺們必須在這所謂的「侍衛區」前停車卸載!原來這才是以後俺們要服務的地方了?然後我們揹著背包徒步登上數百階的梯坎,到達了半山腰的83號據點叫「集訓區隊」,聽到也見到了有著金門腔似曾相識的面孔蕃薯衛士群,他們穿著冬季的軍常服竟是當年俺們在龍岡受訓放假所穿的刺刺癢癢的「羅斯福尼」(簡稱「羅尼服」),這當年韓戰結束美軍所遺留下來丟給俺們的美援物資,雖禦寒但頗不舒適,外面部隊除志願調守海防老士官們逆來順受外似乎少見其他部隊穿著,我們竟如此的恪遵經國先生的「勤儉建軍」昭示,率先奉行,與大內的其他林林總總族繁不及備載老舊裝備並行不悖老態龍鍾疲憊不堪等量齊觀,不知誰的古老倡議?還搭配俺們小學時所穿的那種土不拉嘰的藍色夾克,土氣裡隱含純樸!或是此間皇家衛隊獨特古怪派頭?以上所有的突兀加總起來,似乎格格不入卻明目張膽的提醒俺們:命運將在這裡展開,以後將在這裡作息。 大部的蕃薯衛士逕由金門士校產出,單一的來源管道使他們活在一個被框架、塑造的「簡單」年代裡,給你們享高薪、裁西服、配革履、坐專機,也就如此無知的以為那就是單純與美好,他們的人生被化約成一個簡單的目的-站衛兵、護元戎,其他的都不重要。昔有蔣總統曾在日本受軍事教育因為倭寇的教官以土壤譬喻羞辱我國而憤然起身辯駁抗議,今有似泥土般的蕃薯群們隨著人家高興怎麼捏就怎麼捏,似乎欲將俺們塑造成「Schutz Staffel」而不得不然爾,而來自另一世界的我們20人,已然注定在這裡落腳。 回想我的連隊此時剛從圓山西營區的駐地(接防衛戍師裝騎連下基地期間所交賦之「立即反應」機動打擊任務)回駐小坪頂營區,前面是一望無際翠綠盎然的高爾夫球場,周邊是山巒起伏秋意正濃四野白皚皚的菅芒花似波浪般起伏律動在蒼茫天地間盡收眼底,那裡的紅土地加上清淨拂面的秋風酷似故鄉的氛圍,宛如置身在濃濃的鄉愁裡陶醉其間而醺醺然不知人間歲月;國慶日前的「拱辰1號」演習好似倒帶般在我眼前播放: 猶記那日挺立在升火待發的戰1組先鋒車砲塔端,觀乎四象,示有吉兆,極目遠眺,只見:大屯蒼蒼,淡海泱泱,坦克列陣,在水一方,觀音靜臥,護我家邦。也就迎著山風呼嘯波光粼粼、從容不迫氣宇軒昂的向參謀長作「出擊」狀況之簡報,揮起長教鞭指向右側說「……本組為我連之先頭,為遏阻敵自淡水河口入侵,30分鐘內奔襲下山佔領河口預設反船團陣地執行火殲……」,再揮鞭左前曰「為制機降、空降之敵突擊,迅速馳援百齡橋控制橋頭堡適時進擊關渡平原為反空機降作掃蕩部署,……」並指向左後曰「我連為『勤王之師』開路前鋒,編組立即反應打擊主力預為準備,本組隨時待命拱衛首都臨陣當先……」少年的口令聲勢嘹亮回音震八荒,在四野裡飄盪盤旋……。 詎知環境之變換竟是如此的突兀,雖然從內花園一路登高到這景色幽然的半山腰集訓據點,不乏斑斕奪目的花花草草點綴其間美不勝收,這年暖冬又來得正是時候,滿山遍野的各色杜鵑一叢叢陸陸續續的恣意綻放,似乎憐憫突然墜入深宮大院森嚴桎梏框架裡的我們,透過此情此景或能覓得無法歸依的靈魂出口。即使在這個全國最高階的太上單位裡服務,或能滿足某些人的虛榮心,但是直覺告訴我,這不是屬於我的生活寄託之所在,那個「甲車馳騁征塵揚、鐵流滾滾震山河」的豪邁灑脫、海闊天空任飛揚的場域才是我心之所繫,就在我落寞寡歡的當兒,由海軍輪機學校甫調邸擔任集訓分隊長的鳳生哥適時給予慰勉,彼時各區隊沒有輔導長編制,他卻願意發揮其所長循循善誘耐心開導,終將余挽留,以致退伍多年以後,常憶及這位後來在經國總統身邊擔任上校隨車侍衛的老長官猶感念不已,都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官邸四年起碼讓我在那樣的環境裡被迫練就了強壯的體魄,誠如當年集訓區隊長所言「讀書須靠自己,鍛鍊身體要靠別人」洵具哲理,此等奠定一生健康之基礎實乃莫大之恩賜,可謂機會難逢啊!在其後遭逢困頓的際遇裡,每思及當年磨礪乃能衝破險阻迎刃而解,就像打了預防針般神奇,不得不感恩當年鳳生哥如兄如弟亦師亦友的垂詢關懷,即使在我臨退末年各區隊終於編制了輔導長職,但據俺們觀察所悉或僅聊備一格、淪為有名無實形同虛設焉。蓋良師難尋,益友難覓,而好官我自為之尸位素餐者比比然也! 也就在那個日據時代所遺留的充滿霉味或有遊魂盤據不去的木板屋裡,我們這些已歷經基層領導職的幹部們仍須囿於僵化的體制內接受了三個月的集訓,嘗不經意抬頭看見「夫人離邸」木牌高懸壁間(蔣公過世,夫人此刻在美療傷止痛),它的背面寫著相反的「夫人在邸」標示,雖然掛牌的宣示有其規定的靜音噪音比率必得遵循,但是蕃薯衛士們在這樣的環境處久了,似乎已養成躡足噤聲的習慣,率皆不敢有所喧囂,此時,沉靜的心境卻突然叛逆性的想起那些年尤雅的那首〈年紀輕輕〉節奏輕快的歌曲來一舒塊壘,也就輕輕地哼唱起: 我們的年紀輕輕/我們有火樣熱情/我們要邁開大步/尋找錦繡前程/不怕那高山重重/不怕那暴雨狂風/我們相信一定能夠成功。 當這個世界殘酷地將我們均一化、標準化,不管生活如何考驗,心裡低吟淺唱那首歌以為提振,再思及鳳生哥的苦口婆心,也就披荊斬棘努力的勇敢前行以不負所望。 這時劉家昌老師拍攝了一部電影叫《台北六十六》,同名主題曲也是劉大師所作,那是劉老師在美國準備要與中華民國斷交的前夕有感而發所寫的一首歌曲,主要是對台灣人的鼓舞,希望大家不要氣餒,越在困境中,越要努力爭氣。其歌詞曰: 我們生活在一起/奮發在此時此地/要貢獻你自己/你的人生有意義/從民國六十六年起/每個人更要努力/縱然身處國難裡/爭氣讓外人看得起 也就在這一年開春,我們結訓了,照片1.-就是那時在尚未開放參觀的後慈湖畔所攝,集訓總測成績我們哥兒仨囊括前三名,照片裡右邊為馬祖籍的邱福生─是俺常士15期的同學,工兵科的他畢業分發我「班超部」戰鬥工兵營,中間黃志強是畢業於金門士校預士班,來邸前原係駐金某前沿火力班據點指揮官,我說:「老弟十八齡,官拜中士,看來是國軍最年輕又位階最小的指揮官喔!」他聽了很受用!就說:「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既來之則安之,此時不妨拋開所有憂愁『叫化子唱山歌』苦中作樂、強顏歡笑照一張留作千古紀念唄!」於是,「喀擦」一聲,施展長臂猿大手的俺也就將他倆一網兜收的「囊括」起來,成了這幅「親愛精誠」永垂青史的招牌照。同時,我們得像獲得金馬獎或寫完博碩士論文在扉頁端莫忘致感謝辭曰: 能完成此創舉締此佳績,必須感謝金門籍的憲兵上尉訓練官翁明呼(諄諄教導)、以及同籍同階的區隊附呂漢忠(領導有方)、海軍大尉分隊長王鳳生(誨人不倦),為黨國最高領袖培育鷹犬鐵衛克奏膚功,功不唐捐。 照片2.是結訓往慈湖謁陵後所拍之團照,取景之處不容俺們嬉皮笑臉,所以這裡我們看到的是有別於首張的道貌岸然嚴肅剛直狀,首排左一鳳生哥(他的姿態最正典)、其後作者、首排右二呂漢忠、右三右四依序為已逝上校隊長趙及區隊長姜、右一是家住後豐港的帥哥金籍分隊長洪定國。 結訓後,我們大部份分派到七海內衛,也就是內閣閣揆蔣經國的官邸,因緣際會裡獲得內衛區指揮官之賞識,調往指揮所任職,雖同屬刻板緊張的生活,但不容否認的曾經擁有過零碎的自由時光,那樣的處所允許了我們釋放才能,暫時擺脫體制強加在我們身上的平庸,帶來些許短暫渺小的歡樂與尊榮,勤務餘暇我博覽群籍,那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發覺附近的第三據點鐵櫃裡堆滿歷年轉發下來的文康書籍竟然乏人問津,政治的軍事的歷史的文藝的包羅萬象,當時我好像是饑不擇食,幾乎是文康箱內有什麼書,我就閱讀什麼書逐一消化,似乎在彌補多年來所欠缺的精神食糧於一旦。而不得不感嘆流年似水,匆匆而過,在一段又一段冷暖交織的歲月裡,逐漸探索自我,幻想多於規劃到未知數的未來,迎著數不清的花開花落日升月降,企圖尋找著不可知的幸福,緩慢而艱難的等待著退伍日子的到來。 在退伍近四十載的今天,昔日鐵桿弟兄或有相遇,滾滾紅塵裏重逢總覺滄桑,或許是各奔前程歷練的環境差異頗大,年少時那些純真浪漫的土裡土氣情懷似乎也已不復存在,當下的交談顯得生疏也感覺遙遠了,想當年,曾經飛揚的都已沉默,到如今,曾經憂傷的依舊掛懷,幸運的,今生或還有選擇的緣份能再一次回到我們曾經同甘共苦的地方,一起回憶曾經奉獻的青春歲月,再一起憑弔早已逝去的快樂與悲傷;即使士林官邸後山已然荒蕪,內花園以及七海周邊也已今非昔比,慈湖陵寢也有不時的刁民抗議凌辱,縱有護衛而人事已非,種種切切不得不令人興嘆世事之無常,但是,但是我們不曾或忘:我們可貴的青春歲月曾經奉獻在那裡!不管是《年紀輕輕》還是《台北六十六》─都是我們當代的青春之歌,也不管流光翻飛過多少年代,譜出的是怎樣不同的音韻,在每個曾為鐵衛的心中,都是今生獨一無二的璀璨;好不好暫且留下這旋律?等我把眼淚收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