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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余光中在「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大會的演講
2017/12/16 09:09:14瀏覽863|回應0|推薦10

從九州到世界--記廈門盛會

 

余光中

【編按】:此文為余教授會後會所撰、除了包括余教挼演講的主要內容,還提及廈門行以文會友的感想,余教授对女性作家的瞭解與關注,盡社在文中。

2014年十月底,「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在廈門舉行雙年會,邀我去作主題演講。我答應了,因為是詩人黃用出面代邀,而組織大會的張純瑛,二十年前出版她的散文集,曾經索序於我。何況廈門大學原是我的母校,而更大的原因,是我對於女作家的貢獻與得失,不但一向注意而且曾有評析,不愁無話可說。

早在1984年,為紀念李清照誕生九百周年,台北的師範大學舉辦了專題研討會。我寫了〈李清照以後〉一文,不但肯定了這位女詞家在藝術才女之中空前絕後的地位,並且趁機分析了女作家在各種文體之間的不同表現,我的分析不但來自平日的印象,也以各種文體的選集之中女性作者所占的比例為依據。直覺的印象加上客觀的統計,當能說服一般讀者,尤其是女性本身吧。

 

10月25日,輪到我上台說話,我先講作家在海外對本國文藝的影響,再講女作家與各種文體的關係,次及女作家如何開疆拓土,最後才論到女作家與男作家共有的問題。

 

以中國為例,五四運動後留學之風大盛,遠赴歐美的固然很多,近渡日本的,包括魯迅、周作人、郭沫若、郁達夫,也不算少。把這些留學生都除外,新文學的陣容就大為失色了。以英文文學為例,則古有喬叟與米爾頓去義大利取經,到了浪漫時期,年輕一代的拜倫、雪萊、濟慈都夭亡於義大利甚至希臘,而上一代的華滋華斯與柯立基也算是留德的。至於愛爾蘭的名家蕭伯納、王爾德、葉慈,都成名於英國,連作品都是用英文寫的。

 

上面舉了這麼多作家,沒一個是女性。李清照在中國詩壇乃是空前絕後,遠在卓文君、薛濤、朱淑真之上。新文學以來呢,冰心、蓉子、林泠、敻虹、西西、胡燕青、舒婷等等,恐怕仍難匹敵。海外的華文女作家中,也還未見可比關漢卿、孔尚任的劇作家。真正可以一比的卻是其他文類:在小說和散文方面,女作家的表現越來越傑出,令人刮目相看。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石破天驚,把張愛玲另闢一章,與魯迅、老舍分庭抗禮。張愛玲只有短期來台訪問,但是對台灣小說家的影響超過一切男作家。大陸今日女性小說家,可以相提並論的,恐怕也很少,我只想得到王安憶和嚴歌苓。早前的例子,或有蕭紅。

 

我主編的《中華現代文學大系(1989-2003)》,小說卷三冊入選的小說家,包括了西西、嚴歌苓、林黛嫚、陳雪……一共26位,在全部66位小說家中,所占比例超過三分之一。而散文卷入選作家74位中,女性占了32位,幾乎是一半了。但是詩卷三冊,101詩人之中女性只有20位,不過五分之一。可見在台灣,女性最活躍的文類是散文,其次是小說,最後才是詩。

 

西方的排名卻不盡如此。英國的小說名家,從奧絲婷(Jane Austin)、艾略特(George Eliot)、吳爾芙夫人(Virginia Woolf),甚至加拿大的蒙洛(按:另譯:孟若)(Alice Munro),都不讓鬚眉。至於美國的小說家中,從華敦夫人(Edith Wharton)、凱瑟(Willa Cather)、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韋兒緹(Eudora Welty)、麥寇萊絲(Carson McCullers),一直到歐慈(Joyce Carol Oates)等等,都是一流。

 

英語詩人之中,英國的布朗寧夫人、布朗黛(Emily Bronte)、羅賽蒂(C.G.Rossetti)、席特薇兒(Edith Sitwell),都不是大詩人。美國倒是出了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瑪蓮.摩爾(Marianne Moore)等幾位一流詩人。

 

至於散文的分量,中西卻頗有差異。西方的文學批評,針對的大半是詩與小說,很少認真批評散文。英文的prose一字,中譯雖為「散文」,有時只是verse一字的反義,除了可指essay之外,還可包括fiction在內。西方的批評往往不把prose當作一大文體來評析,卻慣於評析其下的「次文體」,例如傳記或遊記。在台灣,甚至大陸,卻把傳記、遊記、隨筆、專欄、雜文、小品文等等悉數納入「散文」的大雜院裡。

 

散文包容既廣,彈性又大,易寫難工,可以隨時向讀者說話;無須經營多少技巧,動員多少理論,受評量最小,內部的論戰也比其他文體要少,該是最為穩定的一大文體。但是散文的功用卻相當多元:要抒情、寫景,不能沒有詩才;要敘事,不能沒有小說家的本領;要談天說地,左右逢源,不能缺乏常識,昧於現實,真是何止一把刷子。近年台灣的散文似乎從早年的純情漸趨多元社會的知性,題材呈現專業化。所以環保散文、宗教散文、美食散文、旅遊散文、懷舊散文……不一而足。從張秀亞到張曉風到張曼娟,從林文月到簡媜到鍾怡雯;從感性到知性,從天下大事到身邊瑣事,台灣女作家在散文界的貢獻有目共睹。

 

女作家不但在散文和小說方面貢獻日著,到本世紀中葉文學史一定大為改觀,而且在不少題材的開拓上也常見捷足健筆,領風氣之先。例如思鄉懷舊,林海音未必最早,但她的《城南舊事》卻是此一題材十分動人的代表作,後來又拍成電影,在讀者之外更及於觀眾。20世紀中葉,台灣的大學生留美成風,表面上是去深造,其實也是突破政治甚至文化困境的趨勢。於梨華把留學生「征服美國」的三部曲:學業、工作、婚姻,寫成了生動的小說,成了這一波現象的代言人。一時風起雲湧,出現了叢甦、歐陽子、吉錚、孟絲等等女作家,直到張系國等非女性作家在保釣運動中應運而起,在自我的三部曲之外拓出了更廣的社會關懷。我為梨華的《會場現形記》所寫的序〈中國人在美國〉對此曾有剖析。

 

留學也好,遊學也罷,當時都聚焦於美國。三毛之崛起把場景移去了西班牙與北非,把征服美國的現實改成了探索撒哈拉的浪漫。那種唯情是從的風格也贏得了許多讀者。另有一位女作家沒有如此的浪漫自得,卻也曾是理想自負:陳若曦。她和丈夫在保釣之後千辛萬苦回中國去為人民服務,不幸正碰上文革開始,於是同樣辛苦地「反投奔」,從大陸逃去了香港。論者常說大陸在改革開放後產生了傷痕文學與朦朧詩,其實陳若曦的小說《尹縣長》,低調而不失反諷,正是傷痕文學的先知。

 

施家姊妹也開了風氣之先。施叔青發軔於台灣,卻因為曾經在香港定居多年並深入其社會現實甚至投入其文藝活動,累積她的經驗,終於完成了她的代表作《香港三部曲》。她對香港的認識應該不下於張愛玲吧。李昂的名作《殺夫》一反女性小說家的題材與風格,也曾轟動一時。知性的散文也有更多的女作家來揮筆。其中龍應台的言路最寬,格局最大,甚至理直氣壯向海峽對岸的當局要求「請以文明說服我」。早從《野火集》起她就直秉知識人的良知鼓吹政治的、社會的普世價值。卸下文化主管的重擔後,她應能重新揮動自己久忍不發的那枝健筆。其他如齊邦媛、平路、黃碧端等作家,筆端在感情之外更常富思想,也可以補一般女作家較偏重感性的表現。

 

至於寫作的語言,女作家面對的問題跟男作家並無太多差別。我們頗有一些女作家,下筆的大膽無忌甚至超過男性。倒是在題材上,我有兩個建議可供她們參考。其一是今日的婦女不婚者越來越多,她們的寫作題材未必要限於家事或閨情,言路當可更寬,內心當更可探隱。其二,比較起來,男作家似乎更愛魔幻,女性則更近現實,寫實。近年來台灣的社會出現了一些前所罕見的少數族群,例如出去討生活的台商,進來過日子的外配、外勞,就需要有散文家或小說家來同情他們,描寫他們。或許有人會提醒我:還有同志們呢?其實,這一族群已經有不少人寫了,西方尤多,而且這題材似乎還頗「前衛」。

 

此次去廈大校園開會,另一應邀演講的作家是席慕蓉。與會女作家多逾百位,絕大多數都來自美國,令我吃驚。其中我認得的也不算少。陳若曦是創會會長,姚嘉為是美南的中堅,都在場。其他我認識的甚至聞名而不熟的,則包括唐潤鈿、孟絲、吳玲瑤、張鳳、陳少聰、程明錚、鮑家麟、荊棘、廖書蘭等等。最令我驚喜的,是不期而遇劉渝,好友劉鎏的妹妹。劉鎏是我台大的同屆同學,編譯官訓練班出身的同事,後來他去美國芝大物理所深造,我稍晚去愛奧華入創作班,他和夫人孫璐就近對我十分照顧。後來我們失聯了四十多年,直到這次巧遇他妹妹,才再續前誼。本來我存(按:余光中夫人)會陪我從高雄直飛廈門,但當時她右腿跌傷了髖骨,住院開刀才兩個多月,幼珊必須留家照料。張純瑛便找到從美國北卡回高雄小住的女作家王明心,請她就近調整航班,陪我飛廈。抵廈之後,就由徐學接手了。會後王明心還寫了一篇散文,記她陪飛和會後來西子灣的訪問。會上喜遇的大陸學者則有錢虹、戴冠青、楊際嵐等。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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