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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7 23:19:31瀏覽1948|回應0|推薦8 | |
我醒過來,一時有點搞不清身在何處,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陌生的小桌上放著陌生的電子鐘,半夜兩點半。我身邊有一個人正在熟睡,我看了他一眼,背上發涼,心知這下要糟。
那次林醫師手術失敗的事件,委員會最後決議,劉克賢被停職一個月。但是每天下午準五點,我的電話就會響起,總是同一個熟悉的聲音問我:「今天醫院怎麼樣?」我就會向他一一報告當天醫院裏發生的事,然後就是一連串牢騷跟八卦的交換。我第一次發現我居然可以跟他這麼投合,彼此都能自在地傾吐自己的怨氣或是喜悅,也能毫不顧忌地向對方發表自己的意見。 每個禮拜,他都會找一天約我去Titan聊天,我讀了幾本馮內果的書,所以每次的見面幾乎都成了馮內果讀書會。 我不是沒有遲疑過,跟一個有婦之夫走這麼近不太好,況且他的家庭狀況似乎有些混亂,最好不要去淌渾水。但每次他的邀約電話一來,我總是會忍不住答應,然後在心裏一次又一次說服自己:只是聊聊天,沒什麼的,真的,沒什麼的。 做人還是不要騙自己的好。 這天,我們坐在Titan裏,我告訴他我的新想法。馮內果似乎傾向描寫「片刻的感動」,主角的一生往往過得渾渾噩噩,很空虛無聊又荒謬,但在這樣的人生中,他們都會找到短短的片刻是值得永遠紀念的。像「泰坦星的海妖」主角在人生的最後一年和他的伴侶心靈相通、「藍鬍子」裏的失意畫家在老年終於匯集了他人生的體驗,畫出一幅感動世人的巨作、「戲法」的主角為了精神失常的岳母和妻子苦不堪言地作牛作馬十幾年,在跟妻子最後的道別時卻真情流露,明白了一切都是為了愛。也就是說,將他們不值一提的人生濃縮起來,往往可以淬煉出真正的珍寶,就像煉沙金一樣。 他思考著我的話,說:「這種設定在小說裏是很感人,但是在現實生活裏就很可怕了。」 「是嗎?」 「你想想,有誰受得了幾十年的人生,只有一兩年甚至幾分鐘是有意義的?你的人生要煉出沙金來,前提就是你大部分的日子就像沙子一樣不值錢,這種生活你願意過嗎?」 「我當然不願意啊,可是,如果真的運氣不好,像主角過得那麼挫折,有一點值得紀念的東西總是比較安慰吧?」 「這種日子我光想到就背後發涼。」 我心想人真是不知足,他的人生比起馮內果的主角已經好上不知幾百倍了。不但事業有成,年紀輕輕的時候就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他的生活再怎麼樣也不像沙子一樣不值錢。 那我自己呢?我回顧我的一生,大風浪沒有,小波折不斷,而且常常都是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蠢事,這樣的人生,會淬煉出什麼東西來呢? 這時一個人朝我們走過來:「啊喲,這不是才貌兼備,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楊醫師嗎?」 是李明立,雙頰通紅,手上拿著酒杯,顯然已有三分醉意。我胸口一涼,強笑說:「好久不見。你好嗎?」 「好的很啊!我第一本書上個月出版,現在據說各書店都已經賣到斷貨了。編輯還說,看這情況應該可以賣到三十萬本呢。」 「恭喜你。」 他端正的臉上露出一個歪斜的笑容:「其實這回真的是好險啊,好險我沒聽你的話。你只會叫我對編輯的要求妥協,再不然就是乾脆放棄,再回去公司上班。要是聽了你的話,今天就沒有現在的我了。」 「不錯啊,表示你很有遠見。」 「你想不想知道書的內容?我告訴你哦,我寫一個愛作夢的男人愛上一個勢利眼的女人,被她玩弄以後一腳踢開;然後他發憤圖強,成了大富翁,結果那個女的又跑回來求他重修舊好,你說是不是很精采啊?」 我心中苦澀。明明是為了他好才離開他,為什麼要被他恨成這樣啊?話說回來,這樣一來我是不是也算是他的「謬思女神」呢?哈哈! 「讀者喜歡就好了。」 「我告訴你那個女的叫什麼名字,楊黛敏。」 「哦,那我是不是該跟你要演出費呢?」我看到劉醫師臉色越來越陰沈,連連使眼色阻止他發作。 「果然是死要錢的女人啊。」明立冷笑一聲,居然整個人橫在桌上,隔開了我跟劉克賢,一臉嘲笑的表情盯著我:「我啊,特別在前言感謝陪我奮鬥的女人,不過別高興,不是你,是我現在的女朋友。」 「真感人,她一定很高興哦?」 「要不要我也感謝你一下?感謝你拋棄我,刺激我讓我發憤圖強?」 「我想你已經很徹底地感謝過我了。」 劉克賢開口了:「真要感謝,你以前跑來醫院跟她要錢的時候就該感謝了。」我吃了一驚,明立的確曾經來醫院向我要錢,沒想到劉醫師居然會記住他。 明立狠狠地瞪他,又露出令人作嘔的微笑:「看來這位大叔也是醫生囉?」 大叔‧‧我差點笑出來。劉克賢臉色更難看了:「對,怎麼樣?」 「果然醫生就是要醫生配啊。就算年紀一大把也不要緊,只要是醫生,又有錢,你就可以接受是不是?對不起啊,大醫生,跟您這樣年高德劭的人當表兄弟我實在不太習慣耶。」 「喂‧‧」我實在不想如他願被激怒,但他真的太侮辱人了,別的不說,劉克賢大我十歲,也就是只大他八歲! 「你們這些人都是這樣,自以為是社會菁英,心裏只想要門當戶對,表面上裝成獨立自主的知性美女,根本就只是個見錢眼開的女人!」 我不開口不行了:「照我看來,最見錢眼開的人應該是你才對吧?不然幹嘛到處廣播你書賣了幾本?」 「你說什麼?」 「你說得沒錯,我的確只喜歡有錢的男人。不過呢,這也是你教我的,男人一旦沒錢啊,那副窩囊相真的是有夠難看,比狗還要不如呀。」 他怔了一下,隨即抬手要打我,旁邊的顧客失聲驚叫,我把手上的一杯烈酒朝他眼睛潑去。他痛得大吼,倒退數步;接下來劉克賢的反應大出我意料,他站起來,拳頭又準又狠地直揮在明立臉上。明立摔倒在地,嘴角滲出血來。 「王、八、蛋!」明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劉醫師已完全離開了位置,將袖子捲起,昂然瞪視著他:「來啊,要打就來啊。」 「劉醫師!」 「怎麼,你怕我打不贏嗎?」正說著話,明立怒吼一聲猛撲過來,他飛快閃過,同時在明立肚子上補了一拳,明立痛得蹲在地上,半晌站不起來。 「不是啊,你是要動刀的人,要是手受傷了怎麼辦?」 「我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慢慢復健。」 白痴‧‧我心裏暗罵,卻不能不為他的氣勢折服。 「還打不打?再來啊。」 明立恨恨地抬頭瞪他,咳嗽不止,講不出話來。 「給你個建議,等你下一本書也賣到三十萬本,再來耀武揚威也不遲。不過我是很懷疑,像你這種沒骨氣又愛記仇的人,一旦沒女人刺激你,還寫得出什麼東西來。」說完伸手拉著我正要走,只聽得明立「噁」地一聲嘔了一地,然後便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我們兩人互望一眼,同時長歎一聲,徵得老闆同意,合力將他扶到員工休息室休息,然後劉醫師拿了明立的手機,打電話叫他女朋友來接他。 二十分鐘後,那女孩來了。她年紀很輕,頂多二十出頭〈也就是說跟李明立差了八九歲〉,小小的鵝蛋臉,清清秀秀的五官,態度很斯文客氣,也不太敢問為什麼李明立流鼻血。劉醫師幫她把李明立扶上計程車,頭昏眼花的明立轉頭一臉求懇地望著她,說:「對不起。」她搖頭輕聲說:「沒關係。」然後他們就走了。 我跟劉醫師並肩走向停車場。我回想種種往事,覺得胸口發悶。 劉克賢開口了:「我實在很納悶,他那種故事真的會大賣嗎?」 「文筆好的人就是可以把老套的故事寫得精彩。他就是那種人。」 「看來他真的很有才氣。」只是,能幫助他充分發揮才氣的人不是我。 他繼續說:「不過,老實說,我早覺得他人品有問題,看他跑來大大方方找你要錢就知道了。」 「奇怪了,女人的錢是有毒是不是?好像拿我的錢是多骯髒的事。」 「不是說你的錢有毒,只是人心太脆弱,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就不會珍惜。」 「那為什麼那個女孩就跟他合得來呢?」 「他們比較有緣吧。」 我沈默不語。所謂的「緣份」,只不過是人在找不到理由的時候自我安慰的擋箭牌罷了,而且非常薄弱。 「你氣我打了他嗎?」 「怎麼會?你要是不打他,就換我被打了。」 「那你為什麼不太高興的樣子?」 我低聲說:「我本來也想跟他同甘共苦的,可是我沒有做到。」 「我說了,那是你跟他沒緣份。」 「那我的前兩個男朋友也是沒緣份嗎?」我不由自主地提高聲音:「第一個嫌我太兇太獨立,換了第二個我就事事配合他,還遲交報告免得給他壓力,結果他說我老是勉強自己讓他良心不安;第三個,我無條件給他經濟支援,從來不干涉他,結果又弄成這樣!為什麼我再怎麼努力都會失敗?為什麼錯的都是我?」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雖然很不甘心,還是必須承認,是因為羨慕。羨慕明立跟那個女孩,他們四目相望的時候,氣氛是多麼地和諧,彷彿光用眼睛就能夠心靈相通,彷彿兩人天生註定要在一起,而我卻還在孤零零地四處漂泊。 為什麼我要這麼固執呢?要是我早聽學長的勸,跟林恒毅安定下來,一生一世讓他疼愛保護不是很好嗎?像現在這樣起起伏伏到底有什麼好處? 失敗了整整三次,三次!這樣無用的人生能淬煉出什麼來啊?別說沙金了,連砂礫都沒有! 我想把眼淚擦乾,但是流的速度遠比我擦的速度快,我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他走過來,伸手將我擁入懷中,輕聲說:「沒事的。我向你保證,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真心愛你的人。一定的‧‧」 這種沒根據的保證誰要信啊!我想這樣說,卻只能在他懷中抽噎不止。雖然胸口痛得厲害,卻還是感覺得到,他的懷抱好溫暖、好溫暖‧‧ 結果就變成這種狀況了。我鬱卒極了,很想罵他趁人之危,不幸的是,我的良心跟記憶一樣清楚,是我先吻他的。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忽然吻他,可是感覺上又好像已經想吻他想很久了。也許是因為他的懷抱太溫暖,他的勸慰太柔和,讓我忍不住起了貪求,想要更緊密,更強烈的接觸。 然而在纏綿過後,頭腦逐漸清醒,認清了眼前的結果:我跟一個有婦之夫上了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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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