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6/10/07 13:33:01瀏覽2082|回應0|推薦8 | |
第六章
計程車堵在車陣中,司機罵了句髒話,我也在心裏罵著同一個字。倒不是真的趕時間,而是我實在受不了跟這個討厭的司機困在車裏,多一分鐘也不行。 那時剛發生過彭婉如命案,每次獨自坐計程車,心中總是忐忑。司機老兄聽著新聞報導,正在談論著前兩天的女人大遊行。他哼了聲,一句一字經出口,滿臉不屑地說:「沒代沒誌是咧抗議啥?被人台死是自己害的啦!像叫伊整天在外靠趴趴走?乖乖待在厝裏呼因尪去打拼不就好了?啊夠有一些查某,自己衫穿尬像落翅仔,露胸露背擱裙短短短,明明就是未呼郎摸欸嘛,擱敢講郎性騷擾?笑倒郎!」 我實在很想開罵,但想到人在他車上,沒必要為逞口舌之快吃眼前虧,只好正襟危坐,閉口不言。 他從後視鏡瞄了我一眼,看我臉色僵硬,知道我不敢回嘴,邪邪一笑,又說:「小姐,你嘛是同款,你生得這呢水,出外哎卡小心欸。像我哦,稍等哪是心情不好,給你載去賣你就慘啊。」 我努力擠出一絲微笑,表示我懂得他的幽默;一面在心裏幹遍他祖宗十八代,同時幻想著,我從皮包中拿出解剖刀,趁他大發議論的時候,割爛他司機座的椅背;甚至更狠一點,直接把手繞過椅背,一刀割斷他喉管‧‧ 好不容易下了車,我帶著滿腹憤恨衝進醫院。好不容易把一些雜事稍做處理,走進交誼室想喝杯咖啡,裏面只有一位醫生在看電視。又是婦運相關新聞,報導的標題是「同志團體發聲支援婦女團體。」 那位醫生哼了一聲:「『同志』?這些個邊緣人不曉得要收歛,還講話越來越大聲,要不要臉哪?」 計程車司機跟名醫,不論職業,不分學歷,偏見的臉永遠是一樣的可憎。 「劉醫師,你對同性戀者好像很有意見?」 他清亮的眼瞄了我一下:「不是我有意見。楊醫師你應該也知道,根據醫學實驗的結果,同性戀純粹是天生的身心異常,本來就應該矯正治療;但是他們卻完全沒有要治的意思,反而理直氣壯什麼都要爭,你覺得這樣子可以接受嗎?」 我冷冷地瞪著他:「我想所謂的『異常』跟『正常』應該沒有一定的標準吧?況且他們也沒做出什麼有害的事不是嗎?」 「怎麼會沒有?」他臉上浮現憎惡的神情:「我以前就被同性戀騷擾過。」 呵呵,搬出醫學理論的大帽子,結果只是在合理化他的私人恩怨罷了。 「這就很值得深思了。」我說:「搞不好是劉醫師你穿得太性感,或是褲子太緊,所以才引人犯罪啊。」 「你講這什麼話!」他不忿:「我可是受害者欸!」 「可是很奇怪啊。為什麼我認識的同志都是好人,劉醫師你就會遇到色狼?該不會是物以類聚‧‧」 他狠狠瞪著我,我識趣地閉上了嘴,喝了口咖啡。 「楊醫師,你真的是跟以前一樣討人厭。」 我笑靨如花:「不會吧?都這麼久了,我應該是更上一層樓,比以前更討人厭才對。」 我的昔日恩師冷冷地瞪著我,任何一個住院醫師或實習醫生見了這表情都要發抖的,然而我面不改色繼續喝咖啡。 沒什麼好怕的,我早已不是他手下的嘍囉了。他是主治,我也是主治;雖然他的資歷職級還是比我高,但是他是外科,我是骨科,他管不到我頭上。 一別十年,在這家醫院再度見到他,心中的震撼遠超過我自己所能想像。年過四十,他的白髮比以前稍多了一些,身材倒還是一樣挺拔勻稱,看不出中年發福的跡象。深刻的五官跟以前一樣犀利,因為皮膚較黑,皺紋倒不太看得出來。大致上說來,他的外表變化不大。只是我仍可感覺到,他身上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仍是盛氣凌人,講話帶刺,但是以前那種光芒四射的魄力似乎黯淡不少。銳利的眼神中,常常不自覺出現一抹憂鬱和蒼涼。這種變化確實讓我有些疑惑。 也許是年齡稍長,感覺到長江後浪推前浪的壓力。但是,不管怎麼說,他仍是我們院長最器重的醫師之一,眼看就要昇主任,前途一片看好,犯不著一副「甚矣吾衰也」的德性。 也許是更年期症候群?我惡毒地想。 後來在跟外科其他醫師聊天中,才偶然得知,他幾年前曾經得到去美國研修的機會,甚至有可能在美國醫學院裏得到教職,但是只去了不到半年就回來了。原因是:太太生病。 看來劉夫人的個性還真是一點都沒改哩。 某日,我搭他的便車去參加醫學會議。由於氣氛沈默得尷尬,我只好先打開話閘子問候他夫人的健康。 他臉上閃過一絲灰敗的微笑:「還可以,反正就是時好時壞。她在花蓮出生長大,台北的空氣不適合她。」 「劉太太是花蓮人?那你們是在哪裏認識的?」 「在花蓮。我大二的時候去參加救國團活動,剛好去參觀她們家的花園,就這麼碰上了。」 然後他開始滔滔不絕講述他的戀愛史。完全就像電視上演的愛情劇,他們在寒假活動中一見鍾情,從此就一直通信,他每放連假一定往花蓮跑,光坐火車就要花將近半天,不是普通的累。 因為是超級艱難的長距離戀愛,見面的時候總是加倍甜蜜,但分開的時候卻也是加倍地不安。兩人身邊都是充滿誘惑,再加上家庭的阻力。她家是花蓮的大地主,家裏只有一個小女兒,父母不願她遠嫁台北,因此多方阻撓。他畢了業上門求親,她父親要他等當完兵再來。兵役服完了,她父親又要他先當上醫學博士再說,因為他家族裏醫生一堆,不希罕再多一個。 於是他邊當住院醫師邊念博士班,身心俱疲累到要瘋掉;她家裏則是不斷地逼她相親,給她介紹朋友,最後她忍無可忍,離家出走隻身上台北找他。等她家人殺過來要人,他們已經到法院登記結婚了。大吵大鬧一個星期後,她家人才總算接受現實,氣沖沖地回花蓮。他們捱了幾年,一直等到他取得學位才宴客,並且得到她家人的諒解,不過她到現在還是很少跟娘家往來。 我聽了這段故事,覺得對劉太太的心情比較能了解了。正因為他們以前兩地相思那麼久,所以她現在才會強烈地不願意與丈夫分開,甚至不惜裝病。只是,都結婚十幾年了,她的不安全感卻還是那麼強,未免有些極端。我很小人地想,該不是劉醫師有不良前科吧? 下車前,他問我:「你要不要看我太太的照片?」我心想,我又不是沒看過你太太,幹嘛要看她的照片。但是總不能說不要,況且我也挺感動,這年頭居然會有這樣痴情的男人,隨身帶自己老婆照片。 拿過照片來一看,我幾乎要衝口問:「這是你哪個太太?」因為裏面的人實在跟我印象中的差太多了。眉眼笑靨,全是令人心神俱醉的靈氣,她給人的感覺幾乎不像是人,而像是神話中的林中精靈,有如深山中的清泉一般不染塵埃。看了又看,才從那微微上斜的眼角,認出這確實是我所知的劉夫人。 頓時我心中產生了兩種感覺。對這男人是不以為然,對相片中的女子是惋惜。這個傢伙,他把林中精靈帶出仙境,卻沒有好好照顧,任由她在都市的塵囂中凋萎,變成一個俗不可耐的少奶奶;整天包在名牌衣服裏,人生的意義就是炫耀她的兒子,以及向其他女人宣示她對丈夫的所有權;這樣的轉變對一個女人而言實在是太悲慘了。 但是轉念一想,這種想法太失禮了。也許她並不想當林中精靈呢?也許她想要的人生就是墜入凡塵,一生一世為大小兩個男人操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濫灑我的同情心呢? |
|
(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