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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14 08:48:13瀏覽731|回應0|推薦10 | |
深夜一點多,南下高速公路車子疾馳著,擋風玻璃外公路直抵遠遠星空曠野,輪胎拍打柏油路面發出規律沉悶的噗噗聲。車主人一手壓放方向盤一手取出煙盒叼了支三五的長煙點燃,週遭靜靜流動那些重複的老歌。 昨午話筒彼端傳來女人的聲音,說是李永隆的太太,嚴肅正經的要找黄新陽先生聽電話,操持舌音加強的大陸腔調,先生二字聽來特別明顯。新東陽聽到永隆這名字讓他頸肩不由提振。女人告知他能否到斗南一趟,因二週前回鄉省親隆子,酒醉騎車撞死在家門前的槐樹下。 女人說,他從鎮裏他舅舅家喝酒回來,半夜二點多發生。女人聲音平靜有點嗚咽,講話方式是受過教養的人家,她說,在我們打電話找救護車前,他已斷了氣。 隆子死了?怎麼會呢? 女人訴說那晚的經過。我和二個女兒都已熟睡,家裏牆外傳出轟地一聲巨響跟零件碰擊聲,摩托車引擎還呼呼十多秒才停息,公公外出觀看究竟,接著就傳來公公悽厲的喊叫聲。 新東陽想起遙遠那年一個學校假期前下午,他和隆子在萬華火車站月台上等著南下火車進站。隆子淡淡的描述,我家門前有一棵枝葉茂密的老槐樹,鄰居們都說它像支燭台妨礙了我家風水。我爸在大陸帶兵打戰,不信鄉下人這些說法。 電話裏女人禮貌地回謝了新東陽需要協助與否的問候。明早斗南家裏要舉行簡單告別式,新東陽一口堅定的答應明早他會準時出現。他要送這曾是親蜜朋友最後一程。 那晚,新東陽講完小兒子床邊故事後午夜驅車南下,一路上思緒複雜。 年過四十新東陽這一生,若以河川流動為喻,原本澎湃激流的山溪,這回已流到平緩寬散的河道。結了婚一兒一女,半公務員的學校組長生活,除了極少時候和早泳會朋友相約到PUB喝啤酒,或和學校資深老師為排課相罵起爭執,每日準時上下班規律生活可說是平淡的半點漣漪都沒有。和自己同屬壯年的隆子最後就在那棵門前老槐樹下走了?此時初聽隆子死訊竟叫這中年男人心中悸動起來。 若要說起隆子,那要從近三十年前高中的時代記起。 下午課後一年級手球比賽,留校同學在操場周圍大聲吆喝加油。對手兇悍的中鋒被隆子克得死死進不了分,球場隆子守門一身矯健動作,讓大家一下子注意到這平時獨來獨往斗南鄉下來的小孩。 水喔!鐵捕呢!旁邊同學捶他肩膀恭維他。 青年新東陽嘻皮笑臉逮著隆子要這球友加入他們的慶功活動,隆子!大家一起去吃冰再說,不要又躲回宿舍在被子裏偷看小本啦!他拉起隆子書包這樣說。 大家管叫永隆為「隆子」,是那個余(魚)頭國文老師教的基本教材弄得大家昏頭之餘,興起互叫舜子、昌子等綽號的取樂玩笑,同窗一年多最後全班只留隆子持續被「聾子」這麼叫著。只因隆子平常表現極端靜默少話。 電話中這個和隆子最親蜜的女人新東陽從照片裏看過。那是隆子自麻州寄給他少少二、三封信當中之一。其實那不算一封信,只是航空郵簡裝著一張校園草皮上兩人正式著裝並站的照片,照片背面寫著:我結婚了,有空mail or ring me! 底行附上他波士頓家帶數字1國碼的電話。在離上一封同樣由台北轉寄到馬祖,聽他描述波士頓舊舊建築、兼助教帶老外作實驗、以及波士頓街頭PLAY BOY如何垂手可得等等二頁內容的航空郵簡,期間足足相隔了5年。 新東陽習慣這個慧星般閃現風格的老同學,但他知道隆子心裏記著他這個老友,就像他以前幾次以為他在這世界上消失,但突地又收到他的訊息。新東陽相信他和隆子的默契,他也想念這個老友,一如專家說地震搖晃雖僅數秒,但它能量是一直在蓄積作用,無日間斷。 新東陽高中聯考分發台北市中心的公立高中,他班級匯聚了部分中南部遠來的同學,隆子是其中之一。新東陽有一群熱衷女校聯誼、打球度日及會在課桌上刻寫KISS、EAGLES的同黨,和隆子這種下課自走,圓盤帽還維持糟糟扁扁的同學,若非體育課一起打籃球有些交集,還真是井水河水不相犯。 隆子在和球場同學們有了更多的互動後,因為新東陽喜歡四處稱兄道弟,和隆子勾肩搭背,讓穩晦內向隆子覺得還是輕鬆自然。 尋常週六午後,一群人在學校旁的政府某某機關內餐廳午餐,學校教室讀書晃盪、打球,消磨了個週末。隆子新竹室友每週回家,隆子學校旁租屋處常成了新東陽午睡、洗澡及換便服的處所。漸漸隆子和新東陽成了哥倆好,每到打完球待在隆子處扯談,戰場有時轉移成壓馬路、把馬子、看電影。新東陽打電話回家交待說,媽,今天留在學校K書晚上沒回家吃飯。幾成例行。 一次,由中華路經門道買來的二手PLAY BOY在朝會時被從教室書包裏搜出,午休二人同被叫到訓導處。馬臉教官鐵青著臉,丟出有十月號小姐碩大奶子封面的三本雜誌在桌上,他用近乎吼叫的聲調說,你們這些小子正書不讀花錢買這些東西!李永隆,你要等我通知你爸爸嗎? 這話真是打到隆子的罩門,隆子噤聲不語。新東陽見狀不想自己己身難保,還趕緊解圍插話,這可以把英文練好…。 放屁!英文還沒練好,就先夭折短命了,馬臉青筋暴露不給話說完地咆哮。 黄新陽,你們到西門町穿著制服釣馬子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找的女孩不是夜的就是補的,你們最好給我省省。馬臉教官是從來不放棄機會準備拿針刺的話駡人。 那天放學二人背著書包閒盪到新公園,找了僻靜的角落,買了包萬寶龍,在石椅上各自吸了起來,想起今午在訓導處同被教官洗臉,新東陽和隆子感覺有那麼一股強烈澎湃的男人情誼在心中點燃。 我老爸很兇,喝酒後脾氣不好,也惹得左右鄰居相處得不好,到了高中爸爸偶還持棒追打我。在萬華火車站的那下午隆子這樣說。 隆子爸爸是從軍隊退伍,在鎮公所管總務,他們家二個兄弟,哥哥叫永祥,大他五歲,功課很好曾是鎮上聯考的狀元。 比起我哥我簡直不是我老爸的兒子,我哥是我爸的驕傲,我高中聯考沒上第一志願簡直要了我老爸的命,我國中畢業來台北只有看不下去的舅舅陪著我來。隆子一臉嚴肅,新東陽摸摸隆子的頭笑了一下。 隆子說,我哥在台北念書不到半年就回斗南了。 他得了骨癌,初期腳膝蓋疼痛以為是扭傷,寒假前回中部醫院檢查就知道是癌症。隆子繼續說著,那時我還是小五,春假的時候我哥從醫院回來時雙腳已經鋸掉不見了。 那是惟一一次隆子訴說有關他家的事。 他哥後來在暑假的時候過世,他爸爸傷痛欲絶。隆子說,我爸好像不記得他還有太太和另一個兒子。我長期生病的媽媽也在哥走後半年去世。新東陽清楚記得隆子說話時屏氣的樣子。 小時候我的人緣一向不好,那陣子我們鄉鎮小學同學們傳說著我家門前那槐樹樹中住鬼,隆子盯著他說,小學班級同學們之間耳語,一次還碰到同學們遠遠躲著我,故意誇張表情討論我家的事。我裝著没聽到,同學細碎的聲音說:「我昨晚下雨路過李永隆家門外…」。同學說他看到那棵槐樹分叉的枝頭像隻伸出袖口的手,在輕輕旋轉扭動著,有好幾分鐘。 隆子停頓一下接著繼續說,我鎮上的舅舅曾趁爸爸公出,偷偷請來道士作法。我哥走的時候門前槐樹正開著淡黃白色的蝶形花。 車前大燈渙照的兩束亮光,才出了車頭沒多遠就被烏黑前方吸吞了精光。新東陽凝神駕駛,整條公路稀疏無車,從兩側外看則盡是漆黑無邊的鄉野,僅其間孤獨寂靜的路燈和它周圍星亮的一小片地面可以看清。 隆子死了?新東陽又反覆問了一次自己。 驟然新東陽想起,在那年春後一個週六下午日軟時刻,五樓公寓裏鴿子籠般分割租屋處,下層鐵床隆子午覺熟睡後老二勃起,白色三角BVD鼓著突突一包。奧熱空氣中電風扇嘎嘎擺動,新東陽自上層下床故意朝BVD鼓鼓頂端踢了一腳,叫醒他,示意起床打球時間已到,隆子起床後睡意未消至廁所先撇尿,搖搖晃晃走路一邊指著自己下身靦腆乾笑。 隆子不似其他外地同學住親戚家或常回家,一人在台北租屋念書很少回斗南,像個沒人管的孤兒,初時只知他家裏只有外省老爸一人,常見他卡其長褲烏髒的可以,一塊福利社菠蘿麵包隨便當一餐。新東陽有時會疼惜起他來,帶來家裏的水果給他。 那時新東陽和隆子友情直線加温,但後來交往愈加親蜜後,新東陽自己也很難說清楚那是怎麼一回事,有時新東陽察覺到隆子對他的目光。 高三那年冬天一次隆子朝新東陽身後靠近,抱住他,他訝然轉開像是碰到炙火反射彈跳擺脫。你幹嘛!新東陽斥喝。 此事過後新東陽表現儘如船過無痕,他是真的不在意,未把此事放心上,但隆子自此似和新東陽疏離了起來,像是對待有了吵架過節的朋友。隆子一向悶的像罐頭一樣,新東陽莫明所以。 最後新東陽懶得費力去理會,加上聯考在即少有球局,二人友誼竟從此即疏遠淡忘。 直到大學畢業那年夏天,新東陽在家裏等著入伍。一天接到隆子的電話,這位在記憶中快要消逝的朋友又出現,大學四年他們二人分在中北部,新東陽念台北的大學如魚得水,接續他活潑外向的個性在社團裏混得轟轟烈烈。 我可不可以見你,電話那頭是熟悉隆子的聲音。 你是隆子嗎?新東陽經再次確認,隱不住心裏興奮,激昂聲調脫口叫出,你這個他媽的臭龜頭,總算又想起我啦! 隆子特地到台北來向他道別,隆子沒有兵役問題,由代辦公司申請了美國麻州北部的一個學校,就要在秋天入學。新東陽開他玩笑,什麼爛學校?聽都沒聽過。隆子說明,我大學成績不好,又需要奬學金,代辦公司己經盡力了。畢了業工作不好找,我不想待在台灣,隆子又說。 重慶南路餐廳裏二人相對。新東陽說,不回我的電話,真該揍!新東陽的意思是剛上大學時,曾打過電話到斗南。隆子只是靜默微笑,就像他以前幾次喜歡隱隱地站在遠處瞇眼向他微笑一般。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隆子,火車站相送,列車緩緩起動,隆子臂膀吃了新東陽一拳,澎湃情誼感覺又起。 昨午電話隆子太太說,永隆提過有個在台北工作的高中同學,我們從美國回來,永隆曾說了幾次此行要北上和你碰面。她說,我認為應該讓你知道永隆發生的事,我從畢業紀念冊你爸爸那邊知道你辦公室的電話。 「永隆曾提了幾次要北上和你碰面」這句話讓新東陽覺得感動。相離十多年隆子終究沒把自己忘記,雖然他時常摸不清隆子心裏在想些什麼,但這句話總算倉卒給了他們之間特殊情誼一個結論。新東陽不知為什麼自己很在乎這一點。 瞧著後視鏡裏自己斑駁兩鬢,追憶讓新東陽心裏泫然。路旁斗南字樣標牌不知不覺已靜悄出現,新東陽把車子滑出了交流道,清晨四點多,路旁汽車旅館簡單的霓虹燈「情趣椅、情趣椅」安靜地跳閃著。天未明亮,反差的噪動激烈麻雀卻已吱喳徹天,這使新東陽腦中神經欲裂。 找到了隆子家日式矮房圍牆外,新東陽心中暗暗低吟著,隆子,這次換我來看你了。不知怎地,新東陽感覺眼窪帶點刺痛及模糊。遠遠看貼著白紙黑字「忌中」的白鐵大門,門外遮立著的那棵傘狀枝繁葉茂槐樹,昏黑薄霧間,分叉的枝頭彷彿是隻伸出袖口帶掌的手腕。它真的是在旋轉扭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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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