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二）

突然旋起的一陣疾風

竟然吸引了所有行人的眼睛

地下鐵的石階的頂端

穿著寬大裙子的少女

慌張地以雙手覆蓋她的隱密的焦點

使所有的眼睛感到羞澀的焦點

滿街步行著貪婪的男人的都市

滿街步行著輕佻的女人的都市

掀起心頭的酥癢的誘惑的都市

這個已經是春天的繁華的都市

                   一一選自《笠》87期，1978年6月

陳明台（一九四八-）父親為《笠》詩社創辦人之一的名詩人陳千武先生，十八歲入中國文化大學歷史系就讀時，即參加《笠》詩社活動及習作，次年便在諸重要詩刊發表詩作及詩評論，並與同學創辦華崗詩社、《華崗詩刊》活躍於詩壇。曾任教於淡江大學、靜宜大學及東吳大學、中正大學台文所，是一日本現代詩研究專家。著有《孤獨的位置》、《遙遠的鄉愁》、《風景畫》等詩集，及評論集《心境與風景》、《「詩上詩論」研究一昭和初期日本前衛詩運動之考察》、《前衛之貌》、《異質的風采﹕日本近現代文學研究論集》、《台灣文學研究論集》、《台中市文學史初編》、《抒情的變貌﹕文學評論集》、《強韌的精神》、另編譯有《戰後日本現代詩選》。近期傾心於研究及評論之書寫，少有詩作。

   這首詩是詩人寫於一九七八年在日本就讀筑波大學歷史人類學博士課程時，見到的消費資本主義所生產的都市景觀。

當代法國著名思想家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被譽為『當代資本論』，概括他的《景觀社會》是他看到了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消費新特質，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人們的生存方式，是一種有意識的表演和做秀。即當代社會存在的主導性、其本質主要體現為一種被展現的圖景性。資本家不斷更新流行商品，及開發出標籤着尊榮及貴氣的精品，從而成功的殖民化了人們的偽身份價值與生活品味。人們因為對這商品景觀的迷惑而喪失了面對自己本真的生活，資本家在利得的追逐下便不斷的製造人的做秀慾望產品，並時的生成景觀。景觀復而回頭操縱了人的整個生活狀態。景觀已成為一種物化了的人的世界觀，人們的社會生活與勞動之動因，已不是維繫生命存活的問題，工業資本主義已經給予解決，工業資本主義之後的當代資本主義是一虛華慾念的消費社會，社會勞動的需求動因，已跨越温飽的滿足，飢渴的索取物已被時尚流行的物品影像所篡位取代。

德波一方面把這一在認識論上具有心理內化性和物理重構性的視覺體驗，運用在「富裕型消費社會」的批判，以區別於古典馬克思主義的「商品社會」。一方面通過馬克思理論的深化，將「商品拜物教」延伸至「符號拜物教」，為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欺騙」提出了一幅更灰暗的捲軸，描繪出人「現代奴性」的更鮮明但也更抽象的特徵困境。

詩的第一節，「突然旋起的一陣疾風／竟然吸引了所有行人的眼睛」。

如法國哲學家波德里亞所說的，「今天，在我們的周圍，存在者一種不斷增長的物」，「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受到人的包圍，而是受到物的包圍」。初到發達的消費都市、還未被流行時尚所污染的作者，因剎那間遭遇到的都市新幻象所驚動，其吃驚如碰到「突然旋起的一陣疾風／竟然吸引了所有行人的眼睛」，一己的驚心聯想到「所有行人」也當如是。那令人怔住的景像指向詩的第二節﹕

「地下鐵的石階的頂端／穿著寬大裙子的少女／慌張地以雙手覆蓋她的隱密的焦點／使所有的眼睛感到羞澀的焦點」。

這是個感性的可觀看性可觸摸性建構起來的虛實相間的鏡頭，用來體現詩的第一節「突來的一陣疾風」所帶來的令人驚鴻的視覺和慾望。第一、二節所串聯出的運動景象，映現出乍見都市景觀幻變的「視覺倫理」，被掀起的慾念有與無矛盾中的混淆與驚異。

這第一、二節是二個隱喻修辭鏡頭，第一節是都市社會景觀變幻的速度隱喻修辭鏡頭，第二節是都市社會景觀變幻的眩惑隱喻修辭鏡頭。

居伊‧德波所謂的「景觀」，是意指一種結構化、操作化、現實化了的社會情境，一種讓人身歷其境卻不知身在何處的偽生活價值狀態。當代資本主義的社會控制不再是外部的强制力量，而是經由一種意識形態的擄獵策略，一種「消費煽情術」，建立在認同之上的一種文化霸權。這種霸權就體現為社會景觀。這「景觀」以迷惑性的傳播提供謊言，用之來統治人類。景觀的在場遮蔽了社會本真存在，現代社會中的一切都被景觀所浸染無一幸免。居伊‧德波將社會批判理論的「商品拜物教」延伸至「符號拜物教」，描繪出「現代奴性」的人們鮮明而抽象的特徵困境。到處可見的奴性符號，低頭族與其手上平板電腦的遊戲如是﹔拿著手機緊靠半邊臉的講話族的行人如是﹔在這冬天裡滿街行走、或捷運車箱內站著的、包裹著層層禦寒衣物外套短大衣、却在寒冷空氣中坦露出將要及臀的兩腿、的少女美的形象如是，……等等符號。當下的資本主義社會已進人影像物品生產與物品影像消費為主的、符號化了的景觀世界，而景觀本質上不過是「以影像為仲介的人們之間的社會關係」。詩從第一、二節吸引人的陌生而驚訝的感性情緒視點，瞬間移轉的第三節的理性宏觀都市景觀﹕

「滿街步行著貪婪的男人的都市／滿街步行著輕佻的女人的都市／掀起心頭的酥癢的誘惑的都市／這個已經是春天的繁華的都市」。作者把理性的思索轉換成感性的話語，直接通過切割為四個鏡頭下的活動與表情景象叠加，產生了一種直接的宏觀蒙太奇效果，從而生成思想與情緒感染力。呈現了那已經被分離、置換、消解和取代等等，無數被剝離的碎片組合成異化後另種統一的情境，意味着在當代資本主義生產偽真實的異化世界下，人與物都在追求「尊爵感」而向商品頂禮跪拜的宗教狂熱都市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