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時的讀物，是一個個在相框上用銀漆或紅漆寫著祝福語的幾個字。那是新居落成時，別人家送的風景畫。這種風景畫，不是普通框住相片的那種，而是直接畫在 玻璃內層的畫，周圍是用木做的相框。其實，房子也沒什麼大可說的，是一間嶄新的籬笆茅屋。像牙白色的籬笆和末梢還是直的茅草，有一股草新味。當時，父親和 合伙人一起挖礦，賣了寶石後分股得了夠買這片地的錢，我們就從租房的兩層舊木屋底樓搬過來了。屋門前很寬敞，後來母親在周圍種滿蔬菜，在後院架起了很大的 葫蘆棚。

村落的房子大多很陳舊，門前多是女兒牆般的大紅花棚子長成的矮圍牆，兩股相交但空出的地方，就是大門。黃土地皮的前庭和道路，在冬天時需要時時灑水，可我 們喜歡在塵土之中玩樂，讓塵土飛得很高。我們家建起的屋子倒是有一扇用幾根木頭制作的大門，院牆似乎是竹圍欄，或是草，或是石頭，我已經記不起來。但是建 好一座新的草屋，在當時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走去街上，有些婦女會隨口問起。

新屋建好，家裡便宴請鄉裡親友。他們送來的禮物中，就有那幾副掛在屋內牆上的相框。幾個銀漆和紅漆字，是請村裡識得幾個字，字筆還算圓溜的來寫的。當時我 三舅就常常被人請去寫這類字，盡管他沒念過幾年書，也讀得不怎麼樣，可寫得一手不大難看的字。我尤記得外公跟我說過，他親自去拜會過教書先生，請先生不要 要求他三兒子背書，他背不了，但卻請先生讓他把整課都默寫出來，卻一字不差過。我知道這幾個相框內的字，有幾幅就是出自三舅的手筆。其它幾幅是他人寫的。 這些字，雖不至於有大家風範，可也能拿得出台面，應付得了村落裡的一些教書先生。一般在相框上，右邊寫著“祝賀新居落成”，左邊則署名，上方橫幅寫“自力 更生”，“美輪美奐”等字。宴會的事情過了，父親就在屋牆內估摸著位置釘上兩個鐵釘，就將風景畫一幅幅掛了上去。

小時的中午，是漫長而枯燥的。我喜歡站在這些玻璃相框下，抬頭閱讀上邊的字。我不記得，是母親還是大舅舅教我讀的這些字。可記得我喜歡從牆這邊的第一面鏡 子，讀到牆那邊的最後一個鏡子。再反復地念來念去。裡邊，有一面落款大舅二舅三舅小舅舅的名字，橫幅寫著“美輪美奐”。每次我一念到這些舅舅的名字，嘴裡 就沒有了聲音。我的意識裡，知道不能念出長輩的名字。這是一幅畫著龍鳳的相框，一上一下的兩條龍鳳，在淡藍的天空裡閃著金紅色光芒的身體，對著中間一個火 紅的太陽。

其中有一副，橫幅是“自力更生”，那四個字，我卻懂得的，似乎我請教過大舅舅，因此每讀到這四個字，我就一邊想著他的解釋。除了這些，我還追問著這些舅舅一些簡單的字。那時，三舅要我去他家，他一有空，就教我寫“人大太小，木工上下”那些基礎的字。

家裡沒有一本讀物，甚至沒有一本日歷。我就在屋內的鏡框低下消耗著我的童年。有一次，母親不知何故，說要為誰翻看《中國歷書》（我們當時叫做“通書”，也 叫“黃歷”），看看是不是“衝犯“了什麼“神”。她要我去向坡頭住著的外婆借來。我一氣跑到外婆家，當時她穿著一件白色的上衣，坐在前庭，聽見我說“通 書”，就找來，隨手翻開紅色厚厚的書。她低頭翻來翻去的，還問我一些家裡的情況。最後她和上書，將要忌諱的和要做的事囑咐了我一遍，讓我趕快回家去。那本 通書，我只是遠遠地看著在她手上，沒有借到。

我站在相框前看著自己矮矮的倒影念著那幾個字，並練著三舅教我寫的那些字。七歲時，母親為我報讀幼兒園甲班，但老師教的字，我都認得。第二日，她不讓我再 進幼兒班，命我去讀一年級。我讀了一個學期，老師又教我上了二年級。那時姐姐就在二年級。可年終考試後，我考上了，她卻考掉了，成了三年級的試讀生。

讀書到了這裡，我在數學方面出現了嚴重的迷惑，就連簡單的除法都不明白。課文方面，也開始吃力。我考掉了！老師看過我的成績後，允我試讀四年級。可我搖頭了。我記得老師驚訝地問我是否確定時的那種疑惑。

重讀三年級，我更加地不多話。剛去上學的那幾日，我窘窘地低頭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害怕老師突然喊我的名字，說：“她是個留級生！”所幸沒有一位老師這麼說 過。經過一段時間，我已經開始知道上課時要怎樣地去留心聽講，並且主動轉身問身後的同學數學問題。後來我的成績慢慢又好轉，良好的保持在了十名之內。

每日，我背著書包孤單地從家走去學校，又從學校返回。路途的遙遠，讓我越走越慢。拖著重重的雙腳，似乎一步踏出去，都用了我全身的力氣。隨著年齡的增長， 課文的繁多，認識的字也多了，我開始忘記去看那些相框上的字。相框，也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玻璃表面粘上一層灰塵。籬笆屋也漸漸變舊了，像一位在秋末黃昏 時，推著舊物車的老翁身上穿的那件外衣。屋頂上的茅草也變了顏色，冬季時，仿佛是一位老弱婦女卷曲而灰白的頭發剛剛被霧水浸濕過。這時，人們，甚至連我自 己，也不想起過它剛剛建起時的樣子。

我在這間房子讀完了高小。每天早晚，用最少五十分鐘的時間到學校，又用相同的時間回到家。時間慢慢把我推向一個地方，把籬笆屋也推向一個地方。現在，我們 再一次搬家後，那些相框都好好的帶了過來，掛在了樓上的木牆上，或掛在樓下的牆壁上。三舅不在了，他寫的幾個字和送媽媽的相框，此刻就掛在我的房門的上 方。我不再重讀這些字，也沒有打算讀。或許，我是想把小時矮矮的影子記得更加清晰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