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以往的習慣，那位女將軍又來上墳了。那墳說穿了不過就是一個無名土包，無碑無銘，可裡頭確確實實埋著屍骨，不若一旁只隆起些許的衣冠塚。

她提著竹籃，坐到土包前，沒帶上酒，單單帶了甜膩的桂花蜜和油亮油亮的青糰子。拿出竹籃裡的杯子，將清泉從水囊裡倒到杯裡，兌開桂花蜜，灑在墳前。

「這是我特地從洞庭帶回來的泉水，你嘗嘗味道如何？」女將軍說罷，低頭哂笑，「罷了，你大概也喝不出來哪裡不同。」

蹲在土包上的「那人」拿起杯子，喝著女將軍親手給自己釀的桂花蜜，皺眉，今年的桂花蜜怎麼有些苦？

女將軍笑笑，「今年回來得晚了，沒趕上桂花開得最好的那段時間，我從那些殘花裡挑了好久，才湊滿一小瓶，想來是有些苦了吧。」

「那人」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曲起一隻腳，女將軍單手支著下巴，「你肯定不喜歡今年的桂花蜜吧，每年我給你釀花蜜，不少人以為我是給哪個藏劍少爺釀的。」女將軍拿起杯子，喝著蜜水，皺了皺眉，「誰知道你一個丐幫弟子竟不喜酒，偏好甜食，每年我給你釀的蜜，我光聞著就覺得喉嚨緊得很。」

沒好氣地給了女將軍一記眼刃，「那人」明知道女將軍聽不到，還是忍不住說了出口：「覺得喉嚨緊就別跟我搶。」

女將軍猛然一怔，站起身子，往四周看了看，剛剛那句熟悉的語調，她聽得真切，聲音裡不自覺顫抖，「你在嗎……」

「那人」皺眉，沒有回答，聽得到他說的話，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明明沒喝酒，卻聽到你的聲音，老了。」自嘲地笑笑，女將軍拍了拍臉，重新坐下，「最近府裡適齡的師弟師妹好多都成了家，足以擔當一面了，還記得當初老是跟在我身後那個小師弟嗎？他和軍醫營裡那個萬花姑娘在一起了，現在日子過得挺好的，說不止年底就能抱個小胖娃娃了。」

悶聲喝著杯裡不曾減少的蜜水，「那人」張了張嘴，很想問女將軍一句「那妳呢？」，這些年他多少次想勸女將軍，勸她離開天策府，找個良人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別再來給自己上墳。

只是他入不得她的夢，她也聽不到他說的話，想勸也無從勸起，可現下她聽得到了，卻又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女將軍沒注意到土包上的「那人」，扯過一旁的竹籃，想伸手去撈裡頭的青糰子，不想什麼都沒撈著，青糰子依舊好端端地放在竹籃裡，賣相是不好看了些，卻是各個飽滿油亮。

微微皺眉，重新伸手去拿，女將軍這回不光是沒拿出青糰子，就連竹籃也碰不著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沒覺出什麼異象，「我摸不到了……」

「那人」想起前陣子突然多了起來的亡魂，猛然一驚，翻了手中的蜜水，「妳……能聽到我說話嗎？」

點了點頭，女將軍抬頭看向土包，裝著蜜水的杯子好好地放在原地，絲毫未動，「你在哪裡？」

「快些回去！」聲音裡夾帶著緊張的情緒，「那人」顧不得解釋，只道：「妳快些回去，別過來！」

女將軍茫然地看著前方，「回去哪裡？」

「那人」煩躁地抓了抓頭，吼道：「回洛陽，回天策府！去哪裡都好！別過來！」

她張了張嘴，哽咽了一聲，「可是……沒了……什麼都沒了！」

沒聽清到底是什麼沒了，「那人」嘖了一聲，「可妳還有一條命！給我好好活下去！」

女將軍的身形逐漸淡去，「我……看到你了……」

隔開生死界的薄霧散去，在土包上的「那人」眼裡，女將軍身上的色彩鮮明了起來，一時氣結，「妳怎麼就過來了！我不是讓妳回去嗎！」

看著眼前氣急敗壞的那人，一身標準的秦風，女將軍不知為何突然笑了起來，「看來你過得還不錯。」

「妳現在給我滾回去，我會過得更不錯！」丐幫弟子氣得不行，「我早想罵妳了！每年都來看我，不累嗎！有時間也不讓自己好好休息！」

向丐幫伸出手，女將軍對此只是笑笑，「沒事，一年也就來看你這麼一次，不累的。」

「騙人。」丐幫沒好氣地拉過女將軍和自己坐到一塊，「好端端地活著，怎麼過來了？」

「沒意思就過來了。」女將軍道：「可惜今年吃不到青糰子了，虧我還特地做了大些。」

丐幫哼哼，「什麼叫沒意思就過來了，妳最好給我好好解釋。」

女將軍揮了揮手，「字面上意思，活膩了，就想著你當年為什麼總是沖在最前頭，想你為什麼不怕死，於是我就過來了。」

「妳！」丐幫使勁揉亂女將軍的頭髮，本想再叨念幾句，最後只化作一聲歎息，「妳啊……」

抓住在自己頭上作亂的手，女將軍低眉輕笑，「見到我就這麼不開心？」

沒有回答女將軍的問題，丐幫任由她抓著手按捏，「對不起。」

她拍了拍丐幫的手，「一切都是我的選擇，沒什麼好對不起的。」朝他咧嘴一笑，「我見不得你在下面左摟右抱的，所以我就想年年來看你，終生不嫁，讓你死了，在黃泉路上也得愧疚。」

丐幫挑眉，「妳成功了，妳該怎麼補償我？」

「我補償過了。」女將軍得意地笑笑，搶過丐幫手裡不知何時又滿上的蜜水，喝了一口，皺著一張臉，「你到底怎麼喝下去這種東西的？」

「不喜歡就別喝了。」拿回杯子，丐幫輕拍著女將軍的背，又道：「妳補償我什麼了，我怎麼不知道？」

女將軍瞪了丐幫一眼，「我都下來陪你了，雖然多讓你等了幾年，難道這還不算？」

丐幫失笑，「算，妳說什麼都算數，反正本來就是我欠妳的。」

「本來就是。」女將軍哼哼，眼神一轉，問道：「可你怎麼這麼久了，還沒去投胎轉世。」

「餘願未了，沒辦法入輪回道，不過現在可以了。」丐幫起身，拍去身上不存在的草末塵土，朝女將軍伸出手，「走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