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見到那位令人聞風喪膽的女將軍是他剛調去潼關報到的時候，那時候雖然情況困難，可倉廩充裕，將士一腔血熱，總歸還是有個盼頭。

她站在臨時堆出來的高臺上，手裡什麼都沒拿，就是那麼一身秦風甲，安靜的張揚。

「我知道你們都有滿腔抱負，保家衛國，報效大唐，但潼關不比其他城池關卡，現在的情勢我們只能守，斷不能貿然出兵。」她細細看著台下新來的兵士，「軍令如山，若是有人耐不住性子，出關引來敵兵，戰後即斬示軍！」

「是！」他隨著周遭的士兵一同跪下，服膺于泱泱大唐，喊道：「願守大唐萬年社稷長治久安！」

「願守大唐萬年社稷長治久安！」

「願守大唐萬年社稷長治久安！」

「軍務繁重，自行去各營報導。」她抬手，讓眾人起身，「身在軍中一切從簡，行禮這些虛的都免了，以官階相稱即可。」

「是！將軍！」他抱拳告退，和同營相識的師兄一併去找郎中報導登記。

郎中執著筆，一個個對著名冊，連眼皮都沒抬，「姓甚名甚？」

他從腰上解下了原本的腰牌，「楊盛，年十八。」

找出了新腰牌，郎中趕狗似的揮手，「喏，你的新腰牌，莫要丟了。」

「是。」楊盛接過腰牌，向郎中行了禮，「您辛苦了。」

郎中抬頭挑眉，似乎從未看過楊盛這般的人，「你小子有意思，好好活著。」

「托您吉言。」楊盛笑笑，「您忙罷，我不打擾您了。」

郎中應了一聲，又恢復那副木頭表情，低頭對著密密麻麻的名冊，「姓甚名甚？」

「方柳，年二十。」待方柳也領過新的腰牌，楊盛冷不防地被勒住脖頸，「嘿，方才將軍訓了什麼話，還記得不？」

「師兄，你先放手！」楊盛咳了幾聲，硬生生被勒出淚來，「我當然記得！」

方柳挑眉，就差沒在臉上寫上「我不相信」幾個大字，「那你說說將軍都說了什麼？」

「不得擅自出營引來敵軍，違者斬示軍。」

方柳嬉皮笑臉，拍著楊盛的肩，「喲，你還真有聽將軍訓話呐！」

揮開方柳的手，楊盛無奈，「我又不是那些讓人操碎心的新兵蛋子，將軍訓話自然得聽。」

方柳揉揉鼻子，乾笑幾聲，「沒，剛才見你老盯著將軍，我以為你和將軍看對眼了。」

「哪可能的事？」楊盛再認真不過地勸道：「師兄，說真的，要是你肯把看女人的心思多放在兵法和槍法上，你的造詣肯定不止如此。」

「誒，老提這些沒意思。」方柳揮手，「說真的，將軍長得還挺俊，死在她手下我都願意。」

「師兄！」楊盛皺眉，「別老瞎說！」

「知道了知道了，老媽子似的，你不煩我都煩了。」方柳不耐煩，「嘿！你可知道那將軍叫甚？」

楊盛無奈，「楊曦歸。師兄你別說你不知道她是誰，你不至於連天策府演練兵陣年年奪魁的弟子都不知道吧？」

方柳瞪大了眼睛，「啊？每年兵陣演練奪魁的就是她？」楊盛應了一聲，再一次拍開方柳搭過來的手，「誒，師弟，就算年年奪魁的不是她，光那副俊模樣，她手一揮讓我去送死，我都心甘情願。」

「師兄，就算死也該是為大唐而死，別那麼輕易說死就死。」楊盛板著臉，再嚴肅不過，「你忘了師父是如何教我們的了？」

「嘿！毛都還沒長齊呢，一副老小子模樣。」伸手去捏楊盛的臉，方柳嬉皮笑臉的，「師父的話我哪敢忘，忘了師父還不得從墳裡爬起來刨我。你看，那將軍不也是咱們天策府出來的弟子麼？她一心向著大唐，要我們死還不是為了大唐？」

「盡是些歪理，不跟你瞎扯淡。」楊盛身形一動拉開和方柳之間的距離，見方柳沒有移動的意思，開口道：「師兄你不去校場麼？」

「去去去，你等等我！」方柳這麼一喊惹來周遭許多剛領完腰牌的兵蛋子的目光，連忙嘿嘿陪著笑，「為了大唐，咱去校場訓練啦！」

然而有許多事並非是像楊盛和方柳這樣的小兵努力操練就能改變的，別說是一個校尉，更多時候就連領軍的楊曦歸也無以為力。大概是李隆基老了，不辨忠奸，也忘了年少時學到的兵法，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全然不記在心上了。且不說運糧官沒將軍糧運到，一個奏摺中間經過無數公公手裡，到最後有沒有落到李隆基手裡還是個謎，目前潼關的形式宜守不宜攻這件事李隆基興許也無從知曉了。

一個要馬兒跑卻又要馬兒不吃草的惡意刁難。

楊盛看著營裡的同袍怨聲四起，就連自己的師兄方柳也按耐不住，夥同幾個弟兄去攔楊曦歸要個說法。他不是沒攔過，卻沒法攔下餓著肚子的惡狼。楊盛趕在最後到了平時操練軍陣及槍法的校場，臺上的楊曦歸淡然地看著台下，他沒漏掉她目光裡些微的歉意。

「我知道你們都餓著肚子，如今運糧官和我們唐軍之間有嫌隙，糧草沒來得及補給是我對不起你們，是大唐對不起你們。」楊曦歸面朝夕陽，指著身後的城牆，「但是如今你們還未上戰場就棄甲投戈，誰來保我們身後的黎民百姓一個安寧？我們身後還有那麼多的百姓，還有大唐的半壁河山，要是你們就在這裡為了幾頓無法飽食而自亂陣腳，誰來保百姓們免于戰火？而他們又是為了什麼受凍挨餓？就為了你們這些連我區區一個女子都不如的士卒麼？」

楊盛皺眉，果不其然聽見周遭的情緒更加不滿，楊曦歸這話說得太重了，卻是以最直接的方法點醒眾人。一整個軍隊裡總會有人是家裡還有妻兒老小的，頓時也醒悟了不少，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又見楊曦歸柳眉一挑，瞬息之間反手抽了一旁副將背上的長弓，搭箭拉弦，一隻野鳥就這麼直直墜到台下的眾人面前。

「那些百姓就像這鳥一樣，絲毫沒有還手的能力，狼牙軍可不比我今日這一箭，他們要狠上百倍、千倍。就算無糧無援，你們告訴我，以前你們所學的是讓你們為了吃不到飯而棄甲投戈的嗎？」楊曦歸冷冷看著台下的靜默，「那皇帝和朝廷百官都可以逃，可以退，但是唯獨我們不能退，沒資格退！到底是誰給你們的雄心豹子膽，讓你們以為你們還有資格退的！」

楊盛被楊曦歸這一句話惹得猛然一跪，抬頭才發現前方原本還鬧騰的眾人毫無行陣規矩地跪伏，四下無一人敢出一聲大氣。

「行了，都起來吧。不管來自哪裡，在軍營裡，你們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大唐的兵，大唐的利爪，見血封喉，今日之事切莫再發生。」楊曦歸緩了緩神色，高喊：「願守大唐萬年社稷長治久安！」

楊盛混在眾人之中，隨著楊曦歸大喊：「願守大唐萬年社稷長治久安！」

「願守大唐萬年社稷長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