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穆濤走進屋裡，卻意外地看見剛才慘叫的唐無闕好端端地坐在桌邊擦著千機匣。

唐無闕放下千機匣，「你回來啦。」

穆濤頓時不知如何開口，「呃，姐夫，你剛不是還叫得很慘嗎？」

「那是叫給妳姐聽的，她哪捨得下重手？理虧的時候，退一步，讓媳婦一回也沒什麼的，總比睡屋外強。」唐無闕笑笑，「走，吃飯去！再不出去，你姐就要罰我們不能吃飯了。」

穆濤和唐無闕並肩走出屋外，「姐夫，你做了什麼事，惹姐生氣了？活像吃了一箱的辣椒似的。」

「你說誰吃辣椒了？」郭嵐站在穆濤面前，危險地瞇起眼。

穆濤連忙道：「我吃！我吃！」

冷冷哼了一聲，郭嵐轉身走向飯桌，「給我過來吃飯！姓唐的，我們君山不歡迎你。」

「媳婦，我不姓唐了，改跟妳姓！」唐無闕可憐巴巴地喊著，「媳婦……我肚子餓……」

「餓死你！」郭嵐怒瞪著唐無闕，「還不過來！你姓唐嗎？」

「郭」無闕笑嘻嘻地走向飯桌，「還是媳婦對我最好。」

穆濤端著飯碗，認真挑著魚刺，忍不住抱怨道：「你們能不能考慮下這裡還有個人？」

郭嵐撕了隻雞腿給唐無闕，打趣著：「你不也有心上人麼？怕是你不敢跟她言明心意吧？不然哪輪得到我們老夫老妻秀恩愛？」

唐無闕聽見郭嵐用了「老夫老妻」形容他們的關係，頓時笑得比君山的桃花還艷，幫腔道：「哪家的姑娘？看你磨磨蹭蹭的樣子，難道是眼高於頂的七秀坊姑娘？」

穆濤看著眼前串成一氣的夫妻倆，頓時覺得有些頭疼，「不是，她是天策府的人。」

郭嵐繼續戲弄著師弟，「莫不是她武功比你好，你怕了吧？」

穆濤還沒來得急開口反駁，就被唐無闕沉重的表情打斷，「姐夫，你怎麼了？臉色怎麼突然這麼差？」

「穆濤你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回來？」唐無闕同郭嵐一樣，把穆濤當成親弟，鮮少連名帶姓地叫對方。

「姐夫……」

見穆濤不想說，唐無闕直接挑破，「是不是那個天策弟子讓你回來的？」

郭嵐不解唐無闕為何突然在這件事上較真，「怎麼了？」

唐無闕搖搖頭，避開郭嵐的問題，「告訴我，是或不是。」

「……是。」穆濤放下碗，明白唐無闕身為唐門弟子，肯定有更多的門路知道相關的事，「姐夫，是不是要變天了？」

淡淡看了眼什麼都不知道的郭嵐，唐無闕點點頭，「吃飯吧。」

郭嵐被兩人的啞謎給弄糊塗了，「什麼變天不變天的？」

穆濤往郭嵐碗裡夾了塊魚，「我和姐夫說明天興許會變天呢。姐，這魚刺我都挑起來了，妳快吃吧。」

用不了多久，郭嵐就明白了當日唐無闕和穆濤口中的「變天」是什麼意思，看著穆濤緊抓著不過寥寥數語的信，不知怎麼勸慰眼前情同手足的師弟。

——安祿山反了，好好待在丐幫總舵，戰亂一平，我去找你喝酒！

「這女人說得倒簡單……」穆濤苦澀地笑，「姐，我想去找幫主。」

「我陪你去。」

穆濤按住郭嵐的肩，「姐，妳留在這裡，姐夫是唐門弟子，肯定有辦法拿到前面的消息。」說罷，足下蓄力，頃刻便輕功飛出老遠。

氣喘噓噓地跑進總舵，「幫主！安祿山反了！請容我帶一幫弟子前去天策府！」

郭岩雖一副醉醺醺的模樣，可實際上卻清醒的很，「我們丐幫弟子義字當

頭，去自是要去的。傳我令，丐幫弟子出山去天策府相助！」

「是！」穆濤一抱拳，轉身就要走。

「慢著，小子。」郭岩悠悠開口，「讓馬文、馬武、郭嵐和尹江過來找我，你也一起來。」

「是！」

穆濤風風火火地跑去找人，又拖著人風風火火地跑回總舵，「幫主，人都到了！」

郭岩從酒罈上支起身，看著跟郭嵐一同前來的唐無闕，問道：「安祿山真反了？」身為一幫之主，他明白現在必須拋去過往和唐門之間的芥蒂。

唐無闕點頭，「反了，可聖上不太相信，還在對安祿山安撫喊話，天策府已經集結兵力備戰。」頓了頓，「駐扎在融天嶺的天策將士已經發信給附近的唐家堡和五毒聖壇了。」

郭岩眼神沉了下來，「馬文、馬武，你們兄弟走水路去揚州通知七秀坊和藏劍山莊。」

「是！」

郭岩繼續道：「尹江，你去洛陽探查情況，一併通知少林寺。」

「是！」

「郭嵐，妳去長安通知純陽觀和萬花谷，尤其是萬花谷，無論如何一定要讓藥聖一脈弟子出谷相助。」

「是！」

郭岩遲遲沒點到自己，穆濤忍不住問道：「幫主，我呢？」

「你留守君山聯繫各分舵，並照顧不能出山的弟子。」看著穆濤忿忿的表情，郭岩道：「你武功不好，你去了，別人還要分神照顧你。戰場上刀劍無眼，豈能兒戲？」

郭嵐看穆濤不服，連忙出言道：「是啊，幫主說的不無一點道理。」

尹江搭上穆濤的肩，「兄弟，不說武功，你的警戒心就不足應付戰場上的暗算了。」

馬文接著開口：「要是我就不想在戰場上分神照顧你。」

馬武嬉皮笑臉地嘲笑：「就是，你那三腳貓功夫，只怕去了天策府門口，他們還拒收呢！」

穆濤憤然離去，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覷。郭岩清清嗓子，「行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郭嵐妳再勸勸你師弟。」

「明白。」

穆濤回到住處，拿起青竹棍，正要往外走，卻被郭嵐和唐無闕攔住，「妳放開我！」

唐無闕默默在穆濤住處四周佈下機關，「你這回別想胡鬧。」

「我胡鬧？」穆濤紅著眼衝唐無闕大喊：「要是姐一個人在戰場上九死一生，你卻只能待在這裡，什麼事都不能做，你還會覺得我這是胡鬧嗎？！」

郭嵐一個過肩摔將穆濤壓制在地上，「就是胡鬧！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麼讓你回君山？現在為什麼又特地寫信給你，讓你好好待在這裡？」

穆濤沉默，郭嵐繼續道：「她是天策府的人，一生戎馬，對於戰爭早有準備，不需要你小子用你那破爛的三腳貓功夫幫忙！」

唐無闕走到穆濤身旁，示意郭嵐將穆濤放開，一手拉起穆濤，「你就好好待在這裡，我會想辦法和她取得聯繫，只要有任何關於她的消息就通知你。」

「姐……姐夫……」穆濤喪氣地垂下頭，如同喪家之犬。

「別盡想那些喪氣事，這不，我們都出去了，誰來保護剩下的老人孩子？」心知穆濤在想些什麼，郭嵐抬手揉著穆濤的頭，「他們可全靠你了，好好幹，知道嗎？」

穆濤勉強打起精神，扯開一個難看的笑容，「知道了。」

而後穆濤留在君山聯繫各分舵，輾轉從信使、分舵那裡取得唐無闕送回來的信。

——馬文、馬武已通知藏劍山莊和七秀坊，不日內便會備妥物資前去洛陽。唐門弟子已助天策府佈下陷阱；五毒目前態度保守，不過已派人前去融天嶺了解情況。長安城饑民流竄，純陽弟子已下山相助，萬花弟子走密道前往楓華谷。尹江回報，少林寺方丈下令少林弟子不得下山，違者叛出少林。

——聖上已至唐家堡避難，太子自馬嵬坡北上長安，統整唐軍。天策府退守，將戰線佈在正門之外，仍有轉機，無需擔心。

——楓華谷及洛陽戰事膠著，已派兵支援。

——聖上命天策府全軍出擊。

這是穆濤收到的最後一封信，之後整個君山就像被人刻意隔絕在外一般，再也收不到外面的消息了。

穆竹從外頭走來，看著穆濤，「濤兒，你想出去就出去吧。」

穆濤何嘗不想，最後一封信傳來已是三個月前的事了，自那以後前去洛陽的想法一直在他心裡滋長，「我……可是你們怎麼辦？」

哈哈一笑，穆竹豪氣干雲地說著：「什麼怎麼辦？是我穆竹老了，讓你小兒瞧不起了？」

「師父，我不是那個意思。」穆濤連忙解釋，「只是……」

穆竹不耐道：「行了行了，婆婆媽媽的，你再不滾，我就把你轟出君山，沒討到媳婦別想回來。」

穆濤噗通跪下，向穆竹重重磕了三個頭，「師父，弟子走了。」說罷，快步走出總舵。

到了巴陵縣，穆濤輕功落在馬商面前，不想卻盡是些孱弱劣馬，皺眉問道：「老闆，沒好點的馬了嗎？」

馬商哀歎一聲，「這已經是最好的馬了，好一點的馬全被征招去當戰馬了。小兄弟，你若是趕時間，不如走水路，比這些馬快得多。」

穆濤點頭道謝，又問道：「不知老闆知道前方戰事如何了？」

「如何？我一個小小的生意人，哪裡會知道？對不住。」

穆濤點頭，「老闆客氣了，告辭。」

到了渡口，一聽穆濤要去洛陽，船家紛紛拒絕，「客官，不是我們不願意，只是洛陽的情況如何，誰也不知道。我們討生活也不容易，犯得著為了這一兩碎銀的船資，把命也搭進去嗎？」

「若是我出一錠銀子呢？」穆濤見船家不肯鬆口，繼續道：「我出一錠銀子，跟你買這竹筏，等我從洛陽回來，再造一艘給你，如何？」

船家點頭，上了岸，將竹筏交給穆濤。這一錠銀子也夠他重造一艘竹筏，還夠一家老小三餐溫飽了。

穆濤將銀子交予船家，撐著竹篙，順著夜雨河往洛道的方向而去，小心翼翼穿過因山勢而變得湍急的河道，穆濤讓竹筏轉進洛水。

看著兩旁的景色，穆濤覺得戰場再怎麼慘烈也應該不及這裡百一，被污染的黃綠色溪水、逐漸尸化的毒人、林子裡傳來的野獸孱弱哀叫，這個地方就像本來就染上如此凄淡的色彩，令人不忍直視。

避開狼牙軍的探子，穆濤在縹緲林附近一處淺灘下了船，運起輕功往洛陽的方向飛去。一路上太過平順，處處皆是黑衣的士兵飲酒作樂，卻不見一縷半截屬於天策的紅。

幾乎是沒有任何阻攔，穆濤進到天策府內的藥師觀，已往奪目的紅盡數換成毫無生氣的死白。隨手抓了個天策弟子，穆濤激動地吼，「這是怎麼回事？」

那名弟子沉默片刻才開口：「輸了。」

心底一沉，穆濤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著：「那楊浥塵呢？前來支援的那些丐幫弟子呢？還有負責聯繫的唐無闕呢？」

弟子搖搖頭，「你往東南走，去秦王殿吧，所有人都在那邊了。」

秦王殿內外一片肅穆，穆濤沿著殿前拾階而上，聽到殿內傳來一個雄渾滄桑的聲音，「我們東都兒女，生為家國，死為家國，手中長槍不倒，人不倒。東都之狼從不畏懼死亡，後人會沿著你們的血跡，站上城墻，接過你們手裡的長槍，連著眾弟兄的份，守住這大唐半壁錦繡河山！戰亂之中，沒辦法讓你們入土為安，但是你們的名字將會收進凌煙閣，教導後人何為長槍獨守大唐魂！是這大唐對不起你們，是我天策府統領李承恩對不起你們，但一切都結束了，不會再有任務，不需再站崗。就讓我送你們最後一程，一路走好！」

穆濤顫抖地聽著李承恩的一席話，看著地上郭嵐的打狗棒，唐無闕的暗器囊，馬文、馬武的成對髮帶，尹江的手套……以及李承恩前方擺著的，楊浥塵的長槍。如今，這些熟悉的事物全部將會收入凌煙閣的衣冠冢。

苦笑一聲，穆濤轉身離開秦王殿，爬上凌煙閣頂端，面西看著如血澆灌出的殘陽，乾澀地說道：「騙子，全是騙子。」

穆濤失神告辭了李承恩，到了驛站僱了馬夫回丐幫，在歸雁澤搭了木房，每年春天拿出桃花釀灑向天地。

「大叔，你好浪費！」孩童的聲音在穆濤耳畔響起，「居然把這麼好的桃花釀倒掉！」

穆濤看著孩童，溫和的笑，卻不接話。

「大叔，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裡？你難道沒有其他家人嗎？」

揉亂孩童的頭髮，穆濤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孩童掙脫穆濤的手，臉上寫滿不滿，「小爺我叫君銘。大叔，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有些事，你長大就會懂了，可我希望你永遠不會懂。」看著蒼鷹飛過晴空，穆濤開口道：「做我徒弟吧，大叔我的輕功很好哦。」

「我才不要！」

「真的不要？能飛得比那隻蒼鷹還高哦。」

「真的？」

「真的！要不要考慮下？」

「唔……還是算了。」君銘猶豫了下，糊了穆濤滿臉草末，隨即笑著跑遠。

穆濤一個鯉魚打挺，追向君銘，「你小鬼給爺爺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