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经常走的小路，一边是河流，另一边是蓝莓园或野地，没有什麽出奇美景。也许是每一回不同的云彩变化，也许是四季更迭，孕育出景物多变的面貌与色彩，也可能是我们分享的生活感悟，我们总能在路上发现新鲜与趣味。

半年前，妳有了迫切的隐忧，疑似癌症的阴影如网撒下，妳的心挣扎翻腾着。加拿大的医疗转诊缓慢，妳得经历一关又一关的等候与检查，还得再煎熬一个月，就是妳最后宣判的时刻。

我始终相信妳会没事的，因为我不愿去假想失去妳的可能。我们说好要白首偕老的，两个老婆婆要一起去享受和探索生活里的新奇美好。据说，我们所担忧的，其中百分之八十都不会发生。如果妳不幸是那百分之二十，妳必然是属于那类早期发现早期治愈的。

现在与妳聊天，我多了一层顾虑。关心妳的病情，却又怕提起，坏了妳出游的兴致。其实从最好到最坏的结果，我们都分析过。诉说能疏解部分忧虑，但言语有时尽，重复述说也可能产生自我暗示，深化了隐忧。好几次，我们不小心谈到这话题，彼此又赶快岔开去讲些其他开心事。

这两年，妳开始读庄子，我们毕竟是凡夫俗子，遇到这种死生大事，谁能豁达放下？妳仍旧保持生活作息如常，上课，学古琴，做瑜伽，写作，摄影，我觉得妳努力调试心态，已经是很不容易。

那天走在小路上，我说起自己在上个周末，看上一件心仪的洋装，当下跑了不同城市的三间连锁店，最后才找到合适的尺码。我嘲笑说，一直以为自己比较“唯心”，对物欲没有非分之想，现在一件衣服就现形了，原来我还是很“唯物”的！

妳立刻坦白说，那个周末妳碰巧也在同一间服饰店选购，为了参加一个半正式的聚会，妳一口气买了两件上衣与一条长裤。妳细细描述着上衣的款式与质料，为了搭配长裤的优雅，妳刻意穿高跟鞋去赴约。妳的脸上闪露着光彩，我想象着妳略施脂粉打扮合宜的美丽模样。这时，妳忽然话锋一转说：“妳看，我都是快死的人了，还买这些衣服做啥，不知还能穿几回？”妳的语气半认真半开玩笑，表情并没有转为暗淡严肃。我知道，妳是真心享受着那一夜穿衣打扮的乐趣。

这正是我认识的妳，能把平淡生活过的有滋有味，即使明日可能大难临头，这种珍贵的潜质仍然打压不住，妳的生活艺术，既是唯心也是唯物，体现在写作, 摄影, 旅游, ,与食衣住行生活细微。有的人遵循着生活既定的轨迹，对人事物失去了热情，数十年如一日，生活只是重复类似的模式。而妳对生活总有源源不断的创意与灵感。妳用心布置的家居摆设，认真烘培的酸奶蛋糕，细心栽种的茶花，种种生活细节里，我深刻感受到妳对生活的热爱。正是如此，妳说过，对人生还有眷恋，舍不下热爱的人与生活的美好。

有人说，当一个女人停止了打扮，就表示她心态已老。一个女人在死生大事揭晓的前夕，还能在女人最能展现艺术才华的穿衣打扮上尽情挥洒，享受穿衣的愉悦。我认为，这女人是个了不起的生命勇者。这种在艰难中自然流露的热情，是将生活进行到底了。

妳还记得吗？那天我是这麽回应妳的黑色幽默：

“为了这些美丽的衣裳，妳一定要活下去！”

后记：朋友的最后检查结果在一月揭晓，一切正常，排除癌症可能。朋友形容，仿佛经历一场“死亡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