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在電話裡說她要跟婦女會來台北遊覽，當天往返的行程是烏來泡湯和台北101大樓。我從來不知道她甚麼時候想開了，也許我這個當兒子的真的太少回家，這回她終於找到一個上台北的理由，不過她向來是個乖乖牌，我一問遊覽車的詳細行程，她就直喊她不能離團，怕跟不上車子回鄉下。

母親跟兒子的感情真的很奇妙，或許父親死得太早，或許我長得太像爸，似乎我越大，母親越畏懼我。只要她對我有所求，眼神總望著遠方，我點頭時，她會靦腆地笑著；我不理會時，她會皺起眉頭嚷著說我跟爸一個固執樣，卻又無可奈何。

自從在台北工作落腳後，就算沒人給我壓力，自個兒也會覺得要闖出個名堂才好回鄉讓母親炫耀，不然隔壁的阿蘭姨每天吹噓他在保險業的兒子阿龍領了多少年終又買了哪台名車，向來不太回家的我，似乎證明了啥都沒得比。真的很難想像阿龍小時候只會躲在我屁股後，一付膽小怕事的拙樣，不得不懷疑他一身的光鮮都是捧卵蛋出來的。

想起這些，台北真得更冷了! 記得上回回鄉下是去年清明掃墓，當時我牛脾氣拗起來拒絕祭拜父親，惹得母親默默撇過頭，我從背影看到她的手頻頻抹臉，我想那應該不只是汗水。後來我就沒有回過家了，一兩個月給她一通電話，算是我還活著的交代。

***

母親昨晚在電話裡把今天的台北一日遊說得輕鬆，我嘴裡滴咕，心裡盡七上八下地估算遊覽車會在哪個時刻抵達，盯著電腦螢幕前的滿堆數據，我早已完全無法集中精神……煩死了這種要來不來的家庭突擊……連帶也討厭起這個年輕過頭的公司，整個辦公室充滿嬉鬧的下午茶時間讓我反胃，尤其是那堆令人作嘔的彩色馬卡龍。那糖味讓我瞬間憶起小四的那年遠足，我拒絕帶上我媽做的鐵盒便當，因為隔壁阿龍有當年流行的西點餐盒，外加壽司和 20元…. 最後ㄎ一ㄥ ㄌ一ㄥ ㄎㄨㄤ ㄌㄤ 的收場，搞得我們母子倆一整個星期不說話。

再看一次錶，我估計母親應該已經到101了，如果泡湯的歐巴桑們都準時的話。一定是空氣裡揮之不去的焦糖瑪琪朵、也一定是色素堆積的MACARON讓我覺得噁心，我的腦海竟不停地出現那盒當年被打翻的雞腿便當……鹹的，如同那一刻母親眼眶中隱忍的淚水。

恍然間我突然明白，害羞的媽一定是鼓起勇氣才參加遊覽車旅行，遊覽車可以帶她來台北，讓她和兒子在同一個城市呼吸；遊覽車可以帶她來101，因為她只知道她大半年沒見的兒子在全台灣最高的大樓上班，這似乎是她唯一可以拿來和阿蘭姨說嘴的項目，雖然她不知道比這個要幹嘛! 此時此刻，我的內心竟莫名地翻滾，是懊惱還是悔恨? 我不清楚。但卻再也按耐不住……我倉皇逃離辦公室，一邊撥打手機裡標記MM的通訊錄號碼。
 
「媽，你到哪裡了啊?」
「有啦! 我有看到101，我們已經快要坐車了啦，遊覽車小姐說等一下要帶我們去深坑吃豆腐...」
「你在哪啦? 你幹嘛都不打電話?」我幾乎是用吼的。
「我怕你在忙啦…..我就跟你說不用來找我…..小姐叫我們在這間誠品門口等啦!」

我衝破人群、車陣、便當、蛋糕、咖啡……遠遠地……我看到一個熟悉的瘦小身影站在書店前，頭髮散了，背彎了，穿的是我前年過年送她的藍色外套……台北好冷，高樓間的強風效應吹得我的頭都痛了，她卻站在那裡瞇著小眼殷殷期盼……不知怎地，我的手也頻頻抹臉……我知道那不是汗!   

2013/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