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另一場戰爭由衝鋒發起線開展，日趨白熱，勝負難定 

      顧名思義，「太平斧」只要在定位架上則平安無事，離開定位必有危難意外，迫不得已請出斧頭，劈門斷鎖。其勢銳不可擋。 

      偶爾會來上一記巨湧，震鑿甲板天驚地動，然冬雲已適應情況，抖盪中晃身卸力，旋即恢復平穩。船位在北緯三十四度，東經一百七十度，海水溫度升至攝氏十度，海輪正朝溫暖之鄉邁步前行。 

      夢境中金鐵交鳴，鏗鏘不絕。但好夢正甜，我只當成索具掛環鬆動碰擊，盡量摒棄於腦海之外。直到十萬火急的電話鈴響起，船長在另一端說：「大副。小狄又喝醉了，駕駛台上又吼又罵，下了班動起太平斧亂敲艙門。機艙部嚇得把控制室和通道鎖了起來。他又把餐廳的電視砸壞，能不能勸他安靜點，別再鬧事了。」 

      惶恐口氣中毫無命令語意，我不以為意嗯哼著，掛了電話，闔起眼，疲憊的翻個身，叮噹敲擊之聲仍不絕於耳，甚至吼叫聲亦闖入意識的大門…… 

      斧頭最後會敲到我門上。或許，衝鋒發起線到了！ 

      猛然間彈身起床，以最快速度穿上外衣鞋襪，思緒亦在高速運轉中…… 

      大體說來，船上戰爭先暗後明。在台灣開航時新船員加入，進入按兵不動的觀察期，攻擊發起線上結黨、叫囂，甚至擦槍走火也是試探性的佯攻，彼此皆將重兵置於回航點，概此時離台灣最遠、工作忙碌繁雜、天高皇帝遠。倘若上級是個粗暴的老虎，則一味欺凌壓榨、仗勢欲為，而下屬一再地杯葛、抗議、罷工、示威行動也能讓船長束手無策。佔優勢的一方乘勝追擊，多半不會見好就收，待回航至換日線往往情況不變。是否被炒了魷魚、斷了生計已了然於心，於是有冤的伸冤、有仇的報仇，甚至刀光劍影，在衝鋒發起線上進行攤牌決算，直到台灣分出勝負高下方止。 

      此時此刻，這群豺狼出招，只要擺平大副，自能突破重圍，再個個擊破，一路順暢無阻。回臺灣就可以不值班，一頭栽進歡樂鄉縱情聲色。大副也是人，陷入壓力恐懼中只能先求苟活，更別說炒人魷魚了。 

      「太平斧」置於通道最明顯處定位架上，隨手可取。顧名思義，只要在定位架上則太平無事，離開定位必有危難意外，追不得已請出斧頭，劈門斷鎖，其勢銳不可當，甚至兩吋粗的鐵鍊鋼索亦能應聲而斷。若握在不顧死活之輩手中，倒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勇。 

      剛出門，軌聽見雞子狄嘶啞怒叫：「那個王八旦活膩了就滾出來，老子當年打打殺殺，砍起人比捏死螞蟻還容易！」 

      鋼鐵撞擊聲回應著，底艙的門欄屬貝全遭了殃。 

      我可不想剛下樓梯就迎面挨上一斧，只好打開三樓後門出艙。 

      頓覺寒風刺骨，面如刀割。夜黑風高下凝身不動，凜冽寒意由鋼板直透腳底，於角落點起一根菸穩定心神，傾聽浪濤澎湃。勁風呼嘯，待兩眼適應後才一步步走向底艙。 

      由左舷水密門進入通道，滿地的瓶罐垃圾，此時門戶閉緊是合理的，唯獨阿寶的住艙敞著門，還燈光大亮。湊身一看，碩大的身軀坐在床沿，悶不吭聲，遂問：「怎麼了，不關門睡覺？」 

      「等他過來，再用斧頭敲我的門，管他醉不醉，看我怎麼揍他！」氣惱中面帶慍色說：「早上還要起工，被他鬧得一夜睡不著。」 

      「這麼說，他是絕對不敢回來了，因為你火了。要揍地也犯不著苦耗，跟我來。」 

      我帶他到配電盤處：「三分鐘後關掉整層燈光，等十秒鐘打開，再全部關掉。我從後邊繞過去，在梯口碰頭，有機會就奪那柄斧頭，好好修理他。」 

      輕手輕腳由後舵房繞到冰庫，這裏瞧雞子狄是一清二楚。八成是累了，太平斧倒立成了拐杖，嘴裏嗯嗯哼哼的不知在嘀咕什麼。燈光暗滅之際，立刻一副渾然不知所措的德性，神情緊張的握著斧頭守著梯口，艙燈頓明漸鬆懈下來，再次燈滅我猛然推倒汽油桶，趁他愕然中躍身而出：「雞子狄！」 

      原本有好幾個打算，倘若他二話不說揮斧就劈，我掉頭就走找傢伙再戰。若是色厲內荏，則好言相勸，相機搶斧頭。但見他目瞪口呆，臉上盡是驚恐惶然之色，雙手緊握斧柄，已是錯誤的防禦姿態。既然成了石翁仲，索性近身直搶斧柄，抓個正著下抽，再反手回送，見他連人帶斧就仰八叉的栽倒在甲板上。 

      咬喲嚷痛得爬不起來，阿寶的巨靈掌提小雞般讓他腳不沾地，管他叫罵什麼，打開冰庫蔬菜間喊道：「扔進去！」 

      阿寶比抓著火炭還急於脫手，碎的一聲黑影入庫，我說：「給我安靜兩個小時，就放你出來，若是搗毀了公物，別怪我關你進冷藏間，用鐵鍊銬起來，到台灣送警法辦。」 

      用力關上庫門，呼叫聲盡掩於內。一股勁的加銅鎖鐵釦，阿寶竟失魂落魄，兀自搓著手心發呆，我說：「怎麼，怕手髒啊！」 

      「不是。」他期期艾艾的一副可憐樣：「好歹是個人，不應該說扔就扔進去，好像當成了化油劑。」